门帘一掀,周公谨从桌后抬起头来,鲁肃进来禀道:"都督,刘备应允,我大军路过,必出城犒赏。"
"甚好。"他笑了,"届时我等趁机杀入城去,诸葛不还我荆州,我不会自己去取么?"
"都督……"鲁肃却笑不起来,"都督面色苍白,病体未愈,此时轻上战场,只怕……"
"怕什么?"他淡然,"你既然还唤我一声‘都督',我也当为主公赴死。"他悄悄侧身借桌子挡住左肋伤处,不让鲁肃瞧见衣上渐渐晕开的红痕。
若当真要死,与其安然死于病榻,他宁愿为东吴一搏。他低头忽然轻笑,若是被那人知道,定又要说他迂腐愚忠……
他的笑容慢慢泛上苦涩,此一役,若胜,他取回荆州,若败,他赔上xing命。不论胜负,那人必是毫不在意,身在局外无辜地笑吧?
荆州十里,江面静静。他越行越是心疑,教船靠岸,亲自上岸乘马,往荆州去。一路上那般寂静,他愈发警觉,四下环望。荆州城俨然就在眼前,他勒住马,忽听梆子一响,城上军一齐竖起枪刀,赵云出现在城楼,俯望他笑道:"我家军师已知都督假途灭虢之计,都督还不束手就擒么?"他勒马要回,一人飞马来报:"四路不知多少军马,喊声震动百里,都言要捉周瑜!"
他心中一痛,不知是怒是恨,嘴角一牵,仿佛要笑,张口却吐出一口血水来。他仰起脸,苍穹如洗,宛若在旋转。他抓着疆绳的手不知觉松了,仰天从马上栽了下来。
"公谨……"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自嘲地想着,不会的,他一定是听错了,那人决不会……叫他公谨。
09
他在意识模糊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山遥水阔,他踏着一地落英,走到水边去。
走到近前,看见那人倚靠在水边大石上,睡得香甜。
他望着那人如玉的容颜,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眉梢,眼角,脸颊,红唇,颈项……那人忽然睁开了一双眼,亮若繁星,明如秋水的一双眼。
"都督,都督此病,唯有在下可医。"
"都督许诺,向来不悔,都督若取不得西川,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
"脱了在下衣裳却不动手,莫非都督其实不懂其中之道?"
"听闻都督重病,特来看望……"
"都督以夫人许刘备,不如以都督许诸葛……"
都督……都督……
是了,那人从来带着笑意,尾音上扬,假惺惺地唤他都督。
那一声"公谨"一定是他病得模糊,臆想出来的。
他明明是极明白的,心里却仍是泛了酸苦,慢慢睁开了眼,醒转过来。
目之所及,个个哭红了眼,他翻了个身,笑:"这是做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不知不觉,竟学上了那人什么事都笑的毛病。
鲁肃趴在他chuáng边,他伸手抓住,撑起身子:"既然刘备已知我计,不如你伴我gān脆打下了西川吧。"
"都督……"
"我无碍。"他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处,几乎已经决不出痛苦,他只知他不能死,他还没有拆下那人嬉笑面皮,还没有一偿心中的怨恨qíng仇……
有人匆匆送上一封书信:"都督,诸葛先生有信送上。"
他接过来,拆开,信中掉出一张白纸。
他疑惑:"诸葛jiāo信于你时可有说过什么?"
"诸葛先生说,这是都督前次所问问题的答话。"
他攥着那张白纸,想不透他何时问了那人什么问题。他慢慢躺下去,心中自嘲:那人知他每步行止,他却连那人一封信也参之不透。
他前次见到那人,是在他的军帐,他侧身向里睡着,箭疮疼痛难忍,那人进来,他以为是程普,自言自语般说了些话。
他说了些什么?
"若我死了……你猜猜,那人是何脸色?"
他倏然睁大了眼,摊开手掌,掌中白纸空无一字,唯有惨白。
他怔了片刻,忽然眼眶有些温热,他埋头于枕上,脸下渐渐湿润,他轻轻笑着,连带着身体一起颤抖,扯裂了伤口也不自知。
诸葛啊诸葛,你怎么如此……如此……
"都督……"鲁肃忧心地推他,"都督还安好么?诸葛在信上说了什么?"
他呼吸了几口气,平定了qíng绪,抬起脸:"他说我打不下西川。"他把头靠在鲁肃肩上,轻轻说道:"你带话给主公,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请他多加堤防……"
他在chuáng上昏睡了一日,一直到沉沉日落,漫天星辰。他睁了眼,仿佛有些好了,悄悄起身,不愿惊醒趴在chuáng边的人。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推门走到院子,坐在舒坦的竹椅上。
星光如梦如幻,如泣如诉,他一抬眼,瞧见那个人就站在月光底下。他笑了,举起茶杯,道:"你是不是来怪我,为什么我只赞关羽张飞,却不提你?"
那人淡笑不语,他瞪了那人一眼,自己也笑了:"我偏不提你。"
"诸葛……"他唤了一声,仿佛要那人走得近些,"我的绿漪琴,我修好了,送了你吧。"
那人还是不语,连笑容都不曾改了半分,他久久望着,直到那幻影渐渐消散,低下头,轻轻地哭了。
手上的茶杯,轰然落地。
那一日,江东最明亮的星子陨落,年,不过三十六岁。
10
绛袖到哪里都找不到诸葛。
她拉住赵云:"我家先生呢?他祭周郎还未回来?"
赵云回道:"回了呀,瞧见他回院了。"
绛袖又急急忙忙往回赶,老远听到诸葛在抚琴,琴声依旧平和动人,行云流水,铁马金戈,叫做长河吟。
她倚在院门,看诸葛一曲弹完,冲她微微一笑:"今世名琴,当归绿漪。你来瞧瞧这琴,周郎的遗物,赠我了。"
她一步未动,轻轻问道:"爷,不痛么?"
"嗯?"诸葛讶然道:"绛袖,我有什么可心痛的?你莫非当真以为,我对周瑜有qíng?"
绛袖眼中有一颗清泪慢慢滑落,她摇头道:"不是说爷心痛。爷的手指……不痛么?"
诸葛茫然抬起手,十指不知什么时候被琴弦划破,早已淋漓了鲜血。
此后二十年,诸葛受刘备托孤,辅佐刘禅,七出祁山。一直到……他病重于五丈原。
"你看看,"诸葛靠在帐外,指给绛袖看,"那是我的将星。"
那一颗星明暗不定,失了往日光泽。诸葛笑,"今日,就是我的大限。"
"爷……"
诸葛扬手不让她说,慢慢开口:"你在我尸身口中放入七颗米粒,可保将星不落,让大军趁着这机会,速速退去吧。"
"爷……"
诸葛扶着大帐站起来,走到帐内去,"绛袖,今天不喝茶了,拿酒给我。"
绛袖咬了咬唇,出去抱了一坛酒给他。诸葛开了封,倒了一杯,仍旧像喝茶那般泯了下去。
一杯酒喝下,他伸手再去抱酒坛,视线却已然模糊瞧不真切。酒坛被他一碰,翻倒下去,酒液四下流开,沾湿了他的衣角。诸葛弯了弯唇:"军中酒烈,只一杯,我就醉了。"一滴水忽然滴到他手背上,他知道绛袖在哭,沉默一阵,道:"扶我到chuáng上去躺着吧。"
绛袖扶起他,诸葛的身子竟然轻得很,她没想到,他瘦得这样厉害。
还未走两步,诸葛弯下腰咳嗽起来,他用手捂着,鲜血从指fèng一滴滴洒落到地上。绛袖惊慌失措,他的身躯一点点倒下去,磕在凳角上。绛袖大哭着揪起他的衣服,终于叫嚷道:"爷,你这是为什么?你属天属地,为什么不离了蜀国!你本来是那样随xing自傲的一个人,为什么拘泥于此,对刘氏愚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这是何必……"
诸葛擦去嘴角的血,他回过头看着绛袖,目中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只看得清人的轮廓,他慢慢伸出手去,抚上那人的脸。
"我也执着过了……"诸葛轻轻笑起来,"看你……还敢不敢说我不懂你……公谨……"
大堂之上,他抬脚走进东吴大营,满堂细语,唯有那人挺直了腰板,倔qiáng着神qíng。他站在那里等待着,直到那人终于忍不住回头,东吴的都督,竟是那样年轻俊美,好象悬崖峭壁上的一支竹,卓然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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