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幽人苦笑着摇头,说道:“你确实已经对我心存疑虑了。”说着,傅幽人抽出鞘中的宝剑,唰的一声,斩断了隔间的帘子,那绣帘断落,珠绣委地,露出内间的光景来。伏骄男往前一看,却见内间跪着一个人,竟是那圣军的副将,嘴里塞着塞子,身上绑着麻绳,是满脸的怒色。那傅幽人上前,取下那副将口中的塞子,那副将立马就骂起来:“你们这两个贼子!”伏骄男却疑惑地说:“这……?”那傅幽人说道:“那晚小才来投诚,说出了一件事来。”
原来伏圣后认为伏骄男是心腹大患,也不愿意伏忍惟的神圣军被解散,花姬想到一个法子,就是拉了那副将来,让那个副将假意给伏骄男负荆请罪,却让他带着毒药去,趁着要给伏骄男敬酒谢罪之机将他毒死。那副将却说:“这伏骄男未必肯喝我的酒?”那花姬又说:“他怎么不肯喝?他必然要喝,你跟他请罪,他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他身边那个傅幽人可恶,未必肯让他喝你准备的酒。到时你要见机行事,或是和他吃饭的时候再寻机下手。”伏圣后跟副将说明了伏骄男就是太后的儿子,那副将为杀伏骄男甘愿冒死,又许诺说若下毒不成,他就直接动手杀人,事成之后自尽,绝不带累旁人。不想小才却直接叛变,将这个计划告诉了傅幽人,傅幽人连夜命人将副将抓捕。也是由此,傅幽人对伏圣后等人完全无法信任。
伏骄男闻言忙道:“既有此事,你为何要对我隐瞒?”那傅幽人却说:“我害怕您心慈手软,要放过这个副将。您已经放过他一次了,他不但不感激,还要拼死刺杀您,您再放过他一次,就是再给他一次杀您的机会。”伏骄男却说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了?”傅幽人苦笑道:“因为我想明白了,希望您也明白。”说着,傅幽人举起长剑,往副将的胸口上就是一刺,那副将还没来得及呼叫一声就断送了xing命。伏骄男也是大惊失色,一时也没缓过来。当他回过神来,却看见那傅幽人的双眼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他听见傅幽人的喉咙里发出沉闷沙哑的嗓音:“您已经不是什么圣宗了,在您要做皇公的那一天起,就该有这个准备,杀人、或者被杀!”
伏骄男沉默不语。那傅幽人却继续说道:“我听说,您第一次面见太后的时候说新教的教众是可以杀人的,地狱菩萨也行血事,若有人生,就有人死,那是他的因果。杀善人,种恶果,杀恶人则种善果!”说着,那傅幽人便将宝剑从那副将胸口拔了出来,带出血流如注。他又一边说:“我如此做来,都是我的忠诚,您不信,就引剑把我杀了,我是恶人,你杀了我,也是行地狱菩萨的功。”说完,傅幽人便抬起头,亮出他脆弱的咽喉,一副引颈就死的模样。这个状态使伏骄男沉默,便从傅幽人手中接过那沾了血的宝剑,半晌方又说:“我说了‘不是’。”傅幽人一时愣住了,没明白过来。他想了一下,才记起来刚他问伏骄男“您必然是觉得我很狠心,又毒辣,实在信不过,是么”,那伏骄男回答了简单的两个字——不是。
傅幽人低着头,看到红色的剑刃拖着淋漓的鲜血,滴得地上一滩猩红。他的心事复杂,半日方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只是怕大人不认同我的做法罢了。”伏骄男便道:“有些事,我觉得不必做绝。但你也有你的道理,你好好跟我说,我会考虑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的想法?”傅幽人却说:“我要挟持小皇子,我要欺骗圣上,我还要很多人死,不仅是伏依依——还要很多人——有些人看起来威胁不大,像是蝼蚁一般,但我一想到他们有可能害圣宗,我就是容不得他们活着!这一点,您能同意,您能听取么?”说着,傅幽人也觉得自己残忍可怖,甚至觉得自己的xingqíng在和柳祁靠近,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恶心,便慌乱地踱步,不自觉地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在装水盆的架子旁站着,低头又看着那铜盆中的水映着他一张狰狞苍白的脸。
伏骄男见傅幽人一边嚷嚷一边满屋子瞎逛,就觉得好笑,却见傅幽人终于停下了零碎的脚步,走到脸盆旁边发呆,他也是轻叹一声,缓缓走到傅幽人身边,抓起傅幽人的手,探进那水盆之中,也搅乱了盆中的倒映,只见手掌放入水中后,那水便洇开血红来了。傅幽人愕然,却听见伏骄男说道:“你不累么?”
傅幽人只觉心神也如这水波那样dàng漾起来。伏骄男又说:“既然这些人是要害我的,那自然该由我来cao心。”傅幽人却说:“若事事都要圣宗劳神,要我何用?”伏骄男却说:“你也是个爷了,也不该亲自为这些人脏了手。”傅幽人却暗想:“不亲自动手不放心。”铜盆里的两手相依,乃是他们从以往到现在最亲密的举动,此qíng此景却无法让傅幽人陶醉于半刻的柔qíng中,直待伏骄男将手拿开,从容地取挂在架子上的巾帕擦手时,傅幽人才稍稍感动起刚刚的片刻旖旎。那伏骄男却端起了架子,说:“这些事你瞒着我,但是你并没有敢瞒太后是不是?”那傅幽人因刚刚碰触而温热的心顿时就紧缩起来,伏骄男只道:“看来你的眼中只有太后娘娘。”说完,他将那巾帕往水盆中一掷,傅幽人也是yù辩无言。那伏骄男却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么?”那傅幽人只垂头说道:“奴再不敢有所隐瞒了,但奴实在是忠于公子的。”伏骄男却笑说:“你倒是左右逢源。”
这“左右逢源”四个字,说得傅幽人实在是惭愧不堪。大概看起来,他坐拥着皇帝、太后的信任,暗地里可能还勾结着柳祁,这都是很显眼的,故他抖擞一下jīng神,才说道:“我的忠诚确实是只属于公子的,然而这时局复杂,我才不得不周旋,如果大人心存疑虑的话,我愿意自证忠诚。”伏骄男却说:“你要怎么自证呢?难道我非bī你去和别人闹翻不可?那我岂不是大蠢材?”傅幽人便苦笑道:“从来都是没有退路、孤立无援的人用着才放心。”伏骄男看着傅幽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也很可怜,便摇了摇头,说:“大可不必。你且好好留着你的退路。”大概伏骄男是真心要让傅幽人安心,语调也变得柔和起来,而这样的柔和却是陌生的,伏骄男的长相配上这样的怜悯眼神和柔和语调,似是一杯酒使人沉醉。可锥心的是,伏骄男看着死掉的伏依依、丧志的伏鸳鸯、甚至是哭泣的花姬,都能流露出这样的哀柔的神色。
那伏骄男探究地询问:“我只是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忠心?为什么只对我一人忠心?”这也是伏骄男一直以来对傅幽人若即若离的核心。他原以为傅幽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佞人,可接触之下,他渐渐觉得傅幽人不是爱钻营的人,傅幽人的眼里其实没有名利,甚至没有什么yù望。站在宫墙里的傅幽人人如其名,就是一丝幽魂成了人,看着那样jīng明,却又总是失魂落魄的。随着彼此的走近,傅幽人似乎也渐渐活了过来,漆黑的眼眸中有了难以掩饰其温度的火苗,那样jīng明又世故的他忽然鲁莽冒失,有时仿佛要触及他内心温柔的一面,可他忽然又变回那个人人口中可恨可怕的大太监。他的耿耿忠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傅幽人也是很心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心内也是波涛翻涌,惊涛骇làng。他知道自己的行动上是足够的奉献,可逻辑上是走不通的,不给伏骄男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后他们还得闹分裂。而伏骄男此刻也是给他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可总是巧舌如簧的他偏偏此时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可怕的沉默,蔓延在这充满香味的空气之中,似是毒药一般,要将傅幽人杀死。又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选择了爆发。忽然之间,他就跪了下来,忽然之间,他就抬起了头,忽然之间,他的泪水就喷涌而出,那喷水量简直就像是呕吐的大象。
伏骄男也震惊了。傅幽人素来以稳重沉郁著称,素日既不爱哭也不爱笑,qíng感甚少外露。像花姬、伏后、秦大学士这种表演型人格,没事哭两哭的,打滚大哭起来也很让人无法招架,傅幽人从来不使这样的招数,一旦使起来,威力更是成吨增长,是放大招也。傅幽人又开始捶地,哭着说:“贱奴实在该死!”那伏骄男见那平日卖冷静沉郁人设的傅幽人突然表演起来,也是惊讶万分,然而当傅幽人开始出这样官腔的台词时,伏骄男立即嗅到了套路的味道,便恢复了理xing,说:“有话就说,别整这些没用的。”傅幽人只觉得一拳捶在棉花上,但他认为这仅仅是伏骄男的试探,他可不能就此放弃这个舞台,于是他怀着职业素养继续喷泪,哽咽着说:“这个秘密埋藏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不敢说,每次被人发现都觉得很可怕……这个,可是花姬知道了,我便为她挡刀,太后知道了,我便为她效力,但这个秘密,却是关于您的……”傅幽人本想靠演技,没想到说着说着就走心了。他也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这样纵qíng大哭大闹过,现在阀门一打开,泪水和qíng绪一样,都收不住了,他的泪源源不断地流下,使他根本无法看清楚伏骄男的表qíng。但观察对方的表qíng是很重要的,他便拿袖子去拭泪,只是那泪落如雨,像是油漆刷了石墙上,怎么都擦不掉。他尽力地揉着眼,抹着脸,奋斗得满脸又红又皱,实在很是láng狈。伏骄男见他这样甚是不忍,只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傅幽人心里“咯噔”一声,问道:“大人知道了?”伏骄男说:“就是因为我的美貌?”这话听起来,伏骄男自己都打冷颤,这种话得多不要脸才能说出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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