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摸爬滚打,一样的遍体鳞伤。
难哪。
第3章三
他扶着掩面恸哭的母亲,脸色煞白,下唇咬出了血。
官吏在挨家挨户抓壮丁。两名“军大爷”推推搡搡,将父亲推出门去,推向另一个白骨累累的荒凉世界。
惶然无措。妹妹缩在他身后,吓得忘记了哭,他咬牙将身子挺直,留给她一个瘦削但镇定的背影。六月的天气里蝉鸣声声,他却在极力抑制着浑身的颤抖。
马蹄声,早已在纷飞柳絮中远去,身边,不见了那个从小依靠的英武身影。
吆喝着“走走”的军大爷一回头,下巴朝门口点点。
“这小子?”
“拉倒吧,有他爹一个得了,他多大?十五?十六?太小了,旗都扛不动,这户jiāo了男丁,可以了。”
“便宜他们了。诶?哟,这儿还有个小姑娘……”
钳子样的大手,将妹妹从身后拖出。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吓白了脸,头发被一把揪住,仰着头,哭叫着连声喊“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血轰然冲上了额头,他忘记一切,奋不顾身扑上去:“滚开!!你们别碰我妹妹!!”
嘶喊着扳那揪住妹妹衣襟的手,抖抖地无用,他不顾一切地一声声嘶吼:“你们松手!!别碰我妹妹!!”
“妈的,死小子碍事儿!”
那手猛力扯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挥——
眼前一阵剧痛,继而一片血红。
他跪倒在地上捂住左眼,鲜血纷纷从指fèng间滴下。
官吏手中的刀刃上沾了血。
“倒是看着点儿啊!怎么会撞在刀上!”
“走吧,走吧,晦气,别搞出人命来……”
收好的玉料散落一地。
血红滴在上面,顺着凹陷处流满了上面的刻痕——“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
墨刑天和公孙崇武一边一个,和主帅并排坐在一处,愤愤不平地嚼着硬的老气横秋的薇菜,嚼得义愤填膺。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主帅猛拍大腿。
“师父那是用来骂咱们将帅的!您用错了!再说咱仨一直身先士卒压根儿没这么gān过!”公孙崇武也猛拍大腿。
“就你大huáng知道的多!明白师父是说朝廷太乱不就得了!别在意细节问题!”墨刑天也猛拍大腿。
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污吏的ròu。
戍边的第五年。当年一块儿和师父学万人敌的师兄弟二人,已齐齐到了而立之年。边塞的风沙早已习惯——传说朝廷近来很乱。
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驻扎的地点一换再换,换到哪都是一样毫无生气的景象。粮糙仍是匮乏,上头的重臣应是在这块狠狠捞了不少油水。谁管这群眼瞧不着的人的生死。
忧心忡忡。眉头锁久了,两道线条硬朗的剑眉中间映出一个淡淡的“川”字,他墨刑天,已自觉不复当年的英姿勃发。
不知何时回乡。
但愿小松仍能认出他掺进了朔北风霜气息的面容。
衣带处似乎传来一阵牵扯的力量。墨刑天一转头,却见公孙崇武已大大咧咧隔着主帅的膝头俯身过来,伸手拽起他腰间的一抹青白仔细打量:“休在我面前得瑟,二黑,你知足吧,小松就送了你这个,我一求他给我刻个什么,他把手一伸就说给钱!我还以为他小小年纪就学着财迷,敢qíng分对人呀!”
微凉的青玉躺在公孙崇武手心——那枚出自秦松双手的平安扣。
玉石上用心做了金镶玉,穗子打的是同心结。
平安、同心,金子xing阳能冲淡玉石的冷气——少年微小的心愿。
就连崇武也不知,他和秦松曾有个约定。
墨刑天离家那年,秦松才十五岁。
不光是自小陪自己长大的刑天,连已然熟络了五年的崇武和老师父也要走。向来爱说爱笑的秦松不见了往日的嬉闹,整日静默地望着村子里的“儿别爷娘夫別妻”,或是帮着师徒三人打点行装,清朗的眉目间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复杂qíng绪。
墨刑天一向话少,此时此刻更是笨嘴拙舌地不知说什么好,公孙崇武凑过去挤出笑来想同往常那般打趣几句,张合几下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还是年过不惑的主帅出马,把他俩往后一扒拉,大手揉乱了秦松的头发,接着拍拍两个徒弟的肩膀,仨人一起跑去秦松家里蹭饭。
庭院里支起桌子,秦松的母亲使劲浑身解数,不甚富裕的方寸庖厨之地里端出一桌香气四溢的人间烟火,公孙崇武笑着道声谢,换来秦松母亲满眼的水光。四人端着饭碗或站或坐,入耳只余碗筷的碰撞声。没有刑天崇武两人大huáng二黑的互损,为谁吃最后一片土豆云手暗夺,互相嫌弃对方的吃相难看;没有主帅擎着酒杯,豪气冲天地描述自己当年如何在万军之中取地方大将项上首级,加上公孙崇武的帮腔,唬得秦松一愣一愣,墨刑天一手扶额一手做阻拦状大叹可否谦虚点。没有几个异姓家人的欢声笑语,没有了这安宁日子似乎一生不变的错觉。
如果可以,真希望五年前咱师徒三个打胜那一仗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知哪回喝了几杯小酒后,微醺的崇武晃着酒杯,背着秦松对墨刑天感叹。真希望五年前……我和师父没随你回这个村子,没有……见到小松。
曾经那热闹非凡的五年日子已一去不返。和崇武一道拉着秦松翻墙出去闲逛,三人去镇上转转悠悠大半天放着正事不做,回来后分别被师父和父亲点着脑门一通斥骂后,第二天见面再故作无奈地吐吐舌头,加班加点把工夫补完。跟着主帅练武时,坐在墙头上的秦松的鼓掌叫好,亦或是举着秦松那些手法嫩气却构思新颖的玉件,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却是发自内心的赞赏……都已一去不返。
秦松央妹妹做了写着猃狁的小人来扎。小小少年初步认识了国仇家恨。
和秦松的约定就在分别时。
“送到这儿就好了,二位请回吧。”村口,墨刑天对面前秦松的双亲一抱拳,“刑天谢过伯父伯母这些年的照拂了。”
“唉,小松那孩子,不知哪儿去了……”秦父叹了口气,转头望望身后空无一人的土路,“也罢,免得见了再伤心……刑天,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好消息。”
师父和崇武先走了。墨刑天因着处理军吏征兵时在一户人家动手伤人一事,耽搁了几天,待要上马出发,说好要送他的秦松却不见了。
天上丝丝缕缕飘起了雨。沾湿了柳絮,沉甸甸地,再飞不起。千万人的尸骨汇成乱冢坡,一去,真不知几时是归期……
心下浮沉,蓦地瞧见马前人影,墨刑天急急勒马。策马尚未走出多远,一看拦住他的人——一下子愣住,秦松并没有慡约!
他气喘吁吁奔至面前,一手伸进怀里,掏呀掏地拽出一物。
一抹熟悉的青白,自秦松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墨刑天抬手接住他抛来的东西——是那秦松辛辛苦苦捣鼓了多日的平安扣。
“成了,刚把穗子拴好。”秦松抬着一张泛红的面孔,抖抖索索地笑,“我抄近路,蹭了马车过来的,还好赶上了!”
“为了给我这个?”
“嗯啊,说了我要给你刻个东西带着,是个念想!”秦松双唇在抖,喉头有些哽咽,可他仍在笑着,道,“刑天,记着小松在家等你呀……你们一定能打胜的!”
摩挲着手中那团圆润的玉石,墨刑天低头看着马旁的少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简短的字:“好!”
“去吧,把你那以一敌百、过关斩将的本事拿出来!”
雨下得急了。密密斜织着的雨幕中秦松攀上隆起的矮丘,杨柳雨中摇晃,晃出满眼鲜亮的青苍,他望着那抹策马远去的英武背影,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刑天舞gān戚,猛志故常在!!刑天——我等你冠翎归乡——”
墨刑天在马背上遥遥回首。手上猛勒缰绳,战马腾起前蹄,一声长嘶划破雨帘。天边一道惊雷想起,继而,大雨倾盆。
前路霎时笼进了一片迷蒙之中。
第4章四
他按着抽痛的额角,揉着眼睛欠起身来。
昏暗的斗室里,一灯如豆。窗外的夜色浓重,已是三更。
52书库推荐浏览: 魔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