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短篇】采薇_魔鬼道【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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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咳!咳咳!!”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公孙崇武极力将头转向一边,注视着人群前双手掩口,无声号啕的小哑巴。瘦削的青年颤抖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跪在地上——

  他伸出双手,托起公孙崇武的头,不顾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襟,轻轻地揽住他的肩膀,静静地揽进自己单薄的怀抱。

  公孙崇武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凝神注视着青年的面孔,仿若一切痛苦都已烟消云散。双唇开启,他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字眼:

  “……少……少卿……”

  “嗯。”搂抱着他的小哑巴,轻轻地应到,含着泪,朝他浅浅地微笑了一下。

  白色布条在寒风里飘dàng。三军挂孝。

  除主帅外,上上下下的军士,人人身上都缠上了一抹肃杀的白。枪尖上、刀柄上,一条一条,gān枯扭曲的树梢上也挂了白布。远远地,集群孤雁划过长空,声声啼叫。

  主帅领着众人,站在乱冢坡上,将暗色的棺椁缓缓沉下——搜遍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好容易才凑出一副棺材的木料来。几个戍边前gān过木匠的士兵连夜赶工,个个用上了毕生的手艺——说什么也要让咱公孙大人体体面面地走。

  若我真那么背运,死了,用不着那么麻烦地往外面送,我看那乱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风景挺好住着也不错。当年,公孙崇武半分戏谑半分认真的话语响在耳边,其实还有半句墨刑天没听到——好歹咱也是一介将帅,留在那儿看着弟兄们,再护他们一程。

  他将永远留在奋战过的土地上。直到地老天荒。

  或许,这是他为自己修来的另一个家乡呢。

  墨刑天用一条白布,将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身旁枪尖挑了素白,众人轮换着上前,一人一铲,亲手铲土将墓xué填平。

  主帅沉默地目送爱徒远走。他带了崇武二十五年,在他七岁时便捡了他回去,将他从孓然一身的伶仃幼童带到冲锋陷阵、叱咤一时的将帅,直到最终,放进棺材,白发送走黑发……

  墨刑天静静地注视着主帅的背影。跟着主帅这些年,他对师父却无从了解,崇武也一样,二人只知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领军打仗,立下赫赫战功却鲜少亟亟去领,仗打完后便领着二人往天下的哪个角落一钻,任谁也找不着,似是再躲些什么。知道他背地里在他俩练功累的不行时,往二人脱下的衣服袖子里塞过桂花糖,知道他夜里悄悄进房,给小哥俩揉过腿揶过被角,知道他在旁人夸赞两个徒儿时粗着嗓门否认“小孩崽子天天在外面野”,眼中却根本掩不住那浓浓的得意,知道他对待秦松宽厚慈爱一如自家长辈……看着看着,透过微微模糊的视线,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牵着师父的大手,笑着叫自己二黑的小小孩童。

  心中空空dàngdàng,好似灵魂也被抽去了半边。

  伸出手臂,墨刑天轻轻地拍了拍身边小哑巴的肩头。公孙崇武留下的□□紧紧抱在怀里,他一身已经泛huáng的白衣,双唇紧紧抿着,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哭出来,手中攥着一方带血的布包——公孙崇武一只苍白的手,临死前久久地按在心口,换了gān净衣服入殓时,从怀里掏出了这只染了鲜血的包裹。几片已经gān透的花瓣,轻轻从fèng隙中飘了出来。

  “小哑巴。”声音微微沙哑,墨刑天低声唤道,却被青年伸手阻止。

  抬头看看墨刑天的眼睛,得到一个允许的颔首后,青年拉过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里写了一行字。

  「少卿。」他写到,「属下……江少卿。」

  第6章六+尾

  他蜷缩在chuáng榻上,牙齿轻轻地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哑忍着身体里肆nüè的难过与痛楚。

  万物复苏的季节。透进窗中的阳光和煦明媚,他却无力地环着自己枯瘦的肩膀,颤抖得如同料峭风中摇晃的枯叶,周身都是置身于冰天雪地般深入骨髓的寒冷。

  门轴吱呀作响,邻家老翁推门进来,将手中飘着热气的汤药搁在案头,叹息一声,伸手yù扶他起身,苍老的手却在靠近他唇边遍布的血红时僵硬停住。

  他勉qiáng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挣扎着想要支起身来,双手却颤抖着使不上力,老翁连忙上前扶住,却见他双唇开合,微弱地呢喃着什么。

  “对不起……我食言了。”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望着窗外白云流转的天空,带泪轻笑道,“我可能……等不了下一个十年了。”

  药香,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一室的冷清与破败中,唯有案头玉石上那行仿若浑然天成生长于玉中,矫若惊龙美轮美奂的刻字,傲然地泛着高华的冷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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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猃狁在节节败退。

  墨刑天将手中□□□□土壤。敌军的旌旗向北飘摇而去,他却并未紧盯着撤退的敌阵,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十年了。那团小小的青白凉凉地硌着收拢的掌心,经过多年的摩挲,显得愈发光亮。

  他如今已成了主帅。崇武战死,师父在一次重伤后被遣送回城——就是那一回,元气大伤的老将已再挥不动手中的刀枪剑戟。

  军营中已多是不甚熟悉的新面孔。离离散散,一来二去,孓然一身,gāngān净净。

  当年的小哑巴,已变成了颇有战功的小将江少卿。夜晚他经常托着腮,拥着公孙崇武留下的缨枪,遥遥眺望当年驻扎时营后乱冢的方向,神qíng,与一直以来托着腮默默看着崇武时一模一样。

  墨姓将帅的威名早已传开。手下们都说,墨大人的xingqíng是一日比一日冷冽了。人人都敬他,也人人都畏惧他,无人与他坐在火堆边闲闲地聊天,无人花上数天的苦工,落个满手的伤痕,细细为他雕琢一份礼物。

  他累了,真的累了。

  入眼尽是荒凉的大漠,四起的硝烟。望不见那漫天飘飞的柳絮,听不见那声和着清凉笑声的“刑天”。

  秦松。你可知刑天每晚都将那枚平安扣放在枕边,掌心覆上,第二天清晨时冰凉玉石已被捂的温热,一如体温的热度。

  远地里打仗,这份念想拿出来看看,真的,真的很让人得意。墨刑天曾因为它被众人狠狠地调侃了一通“小松是家里的小媳妇”,曾拿着它在另一次庆功会上显宝,弄哭了一直惦记着媳妇的qíng报探子,曾摇晃着它哄睡了一个娃娃脸的小兵,让他断了自杀的念头。那通透的青白,纯粹得一如那坐在枝叶间的人,他坐在树上笑着唤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中……血迹斑斑的年月里唯有它是gān净的。

  直到它在一次奋勇杀敌的浴血鏖战中,被敌军挥来的利刃打碎。

  寒冬腊月,营帐外大雪纷飞。

  脑中炸裂般地疼痛。墨刑天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渐渐回笼,右腿膝盖往下尽是麻木,移不动,挪不了,似乎已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他慢慢支起身子。

  一旁忙碌的江少卿听见响动,立刻放下手里煎着的汤药,两步上前扶墨刑天起来。公孙崇武死后,再没人看得懂他的比比划划,三年里他愈发沉默寡言,偶尔与人jiāo流也只是通过写字,像是现在——

  「墨大人。」手指在墨刑天掌心里游移,江少卿低垂着双眼,「您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吗?」

  墨刑天的记忆渐渐涌回脑中。

  鲜血,厮杀,战马的嘶鸣。十年如一日身先士卒的冲锋,他记起自己手中的兵刃刺进敌军上将的心脏,疼痛在周身一处处爆开,血液浸透了身上的戎装……直至黑暗淹没了自己的视线。

  「没事了,墨大人,您安心养伤吧。」掌中的书写仍在继续,「刚接到羽书,给您的,您之前同意过,我就代您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猃狁撤军了,仗……打完了。」

  两滴温热的液体啪嗒滴落在掌中。

  墨刑天脑中如遭雷击。

  他愣住了,反复回想着那几个字的内容——

  撤军?

  仗、打、完、了?

  打完……了?

  所有已经被磨砺得渐渐麻木的qíng绪,轰然涌上心头,大悲大喜,冲得脑中一阵昏眩,墨刑天一把将身边的青年拉开,全然不顾在触及地面时骤然涌起剧痛的伤腿,踉踉跄跄地冲出营帐,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迎着军士们惊愕的目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喊:

  “猃狁撤军了!!不打仗了!不打仗了!!我们战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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