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熟悉的少年嗓音遥遥传来,感觉不到周围骤然的片刻死寂,听不到四散响起的高呼声、嚎啕声,纷飞的大雪中,墨刑□□着家乡的方向,双手拢在唇边,一如十年前秦松在雨中那般高喊——
“我们要回家了——”
马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山路间。
墨刑天将额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静静地闭上双眼。
风雪载途。一路的颠簸,前路消融在漫天的风雪之中,白皑皑一片,看不真切。寒冷,疲累,早已习惯了的饥饿与gān渴,难挨的归途……十年的生死劫难,好容易留下来,还不够?回家的途上再来上一番折磨。可虽说如此,雪花落上皮肤,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清清凉凉的希望。回家了,回家了,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掌勺的胖子断了三根手指,可锅铲子还挥得起,憨笑着拿手背直揉眼睛。赵家小二留在乱冢上了;该怎么对李伯李婶讲,他们的独子也没了……回乡途中不见了当年的小哑巴,少卿呢?和墨刑天讲过,他要留在军中,听说是去京城了,带着崇武的□□……听说师父赋闲后也歇在京城。
耳边,恍惚响起清亮的笑语,是那声声唤着的“刑天!”。一晃,十年过去,小松也已二十有五了吧?他怎样了?过得好吗?还在做工匠,还那么爱说爱笑吗?他……娶妻了吗?
白雪茫茫中,依稀能见到小村的轮廓了……
墨刑天扶着□□,缓缓踏上阔别十年的土地。
他早已无法再策马。右腿如同一截沉重的累赘,僵硬地拖在身后,一步一步,缓慢地前行,可无妨,他回家了……回家了啊。
马上……就能再见到小松了。
一颗心,轻捷得仿佛要飞起一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只剩他了,今生,再也不要离开……
十年已将小村磨洗出了破败景象。无数的荒芜,无数的人去楼空,当年离家,是谁站在绵绵杨柳间为自己送行?如今,白雪纷飞,你看,我得胜了,真的是冠翎归乡……
亟亟行至那熟悉的门前。心跳一阵紧过一阵,墨刑天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门上一把铁锁晃动了一下,仍扣得紧紧。
心脏一下子被无形的力量捏紧,墨刑天推门的手僵在空中,愣愣地伸着,不知究竟该不该收回。这是,怎么……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几声苍老的咳嗽涣散在风中,墨刑天回过头去,只见一白发老翁颤巍巍地走来。墨刑天连忙向老翁走近几步,刚想开口询问,却见老翁一双混浊的老眼,在触及自己面孔时蓦地睁大。上下打量了墨刑天几遍,老翁摇着头,缓缓向后倒退几步,仰头笑出了泪来:
“好、好、好!秦松伢子,可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十年后,墨刑天与秦松终于再度相逢。
白雪覆盖的路旁隆起一座低矮的坟冢。
大雪中,一棵挺拔的秦松凌霜傲雪,茕茕孑立于坟边。寒风chuī过,松枝摇撼声声竟如同轻轻笑语——
墨刑天身形摇晃几下,直直地跪倒在坟前的雪地上。
身后,老翁絮絮的低语喑哑犹如鬼魅:
“爹被抓去当兵,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娘和妹妹就靠他一个人养家,一天天,累死累活,一只眼睛就在爹被抓走那天,叫军吏给打坏了……十年了,一个人,死命地撑着,撑到妹妹出嫁,撑到娘也被娘家人bī着改嫁……
“时常有人问起……这俊气的后生究竟在等着谁,直到病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一块巨大的白玉,被两只苍老的手托着,递到了墨刑天眼前:“这是他从五岁起,刚会拿琢玉刀时便开始练的,预备着练好了手艺后刻了送你……”
羊脂般莹白、细腻,没有一丝瑕痕的平整玉面上,底部拥了半边惟妙惟肖、迎风舒展的薇菜,上面,遒劲有力的松枝与柔美伸展的棠棣jiāo错掩映,中间空出的平面上,隐隐映出上古神话中,刑天高高扬起gān戚的威武身影,一片犹如初学写字的幼儿所书腾龙蛟龙般洒脱飘逸,美到令人惊叹不已的行书刻字,恍若从玉中生长出一般,整齐布于其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雪,愈发下得急了。
天地间,寂然无声,墨刑天将手臂覆上双眼,久久地沉默着,在坟前,在坟中人前。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等了他十年,将一生中最为鲜活的生命,细细烧灼,全部烧尽在无望的等待中……
雪地中跪着的,是一具空壳。魂魄,已然埋在那孤独的坟墓中,白茫茫一片,一无所有,gāngān净净……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肩头。
半晌,墨刑天放下双手,望着坟头,如往常对怀中的秦松那般,缓缓勾起了嘴角。
他伸出手,轻柔地拂去坟上一片覆盖的积雪,然后,俯下身,将双唇轻轻印在那冰冷的坟头上。
“小松。”他轻轻笑着,低低地唤。
“我回来了。”
尾、
墨姓将帅大退猃狁的戍边之战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不过是史书中随处可见的十年戍边,多年过后,再无人记得。
更无人会知道,那戍边的将领,他曾有过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群一同直面生死的兄弟,以及一个在解甲归乡后,陪伴了一生的人。
无人知道那杨柳遍布的小小村庄,无人知道那守一座坟直至死去的残腿老人姓甚名谁。无人知那坟中人曾等待过谁,用一生最好的年华。
人们只知,那边疆大漠上薇菜枯了又长,那乡间小路旁青松苍翠依然。
乱世中渺小的生命,渺小的一段故事。
无人屑于去记载。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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