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书店却同记忆中一样热闹。
“话说赤帝人亡霸灭,他灭的国家纷纷复国。好不容易拼好的一个大月饼又被切开了。”
他循声望去,店主正举着几本崭新的画本在对围着他的客人们介绍。
“果然说到吃的你就感兴趣了,哈哈。”脑海中一道声音闪过。
越帝心神激dàng,很快又苦笑:今日是怎么了,虽然故人夜夜入梦,但此前白日里,他所思所想唯有铁马兵戈、皇图霸业。
“……咱们陛下多能吃啊,月饼怎么能拱手让人,就这么啪啪啪几下,又差不多把一整个大月饼抢到手了。就差赤帝的叔父据幽州维持的燕国了,小小的幽燕怎能与大越抗衡?”
店主说得天花乱坠,客人们却有不服:
“赤帝虽然不在了,但是他建立的赤杉军还在啊,当年赤杉军从燕都一路杀过来,面对各国军队,可是砍瓜切菜一样。那时离现在才几年?我可不想跟赤杉军打仗。”
“传说赤帝喜欢玩人偶,你们说赤杉军其实是不是赤帝用提线木偶变的,不然你们还见过这么指哪打哪分毫不差的军队吗?”
面对众人一片恍然大悟的附和声,店主看起来十分无奈:“诸位,诸位,你们应该看看小店新进的两套画本,看完你们就知道,赤帝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
店主拿起一本看不清封面的书册,一本正经地说:
“这本却说的是当年赤帝同诸王一起去山中游猎,不曾想已经俯首称臣的昔日对手,突然一同发难,赤帝虽然万分神勇,终于寡不敌众被击杀沉于山边湖中。临终言曰:‘还有你吗,齐王楚王吴王秦王?’”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突兀地声音:
“太假了,若是能数完的人数,他早逃脱了。”
店主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拿起另一本:
“这本说的是,赤帝虽是以寡敌众,但万分神勇,竟然逃脱,为躲避追击,他屈于山间一庵中,庵中姑子大方收留他,将他带入一间房中安顿,谁知落锁后竟开始放火,原来庵中皆是赤帝灭诸国所诛军将之遗孀,此时天赐报仇良机焉能错过,终于熊熊烈火中一切化为灰烬。留下遗言:‘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那人又立刻评论道:“太假了,他最忌讳年龄,平常提到都只说自己是年轻人,怎么会白白给自己加那么多岁。”
店主忍无可忍,拨开人群,走到那人面前,将两本画册递过去,恶声道:“郎君为何总要拆我的台?郎君自己看看,这都是正版画本,绝无作假!”
越帝接过画册,瞄了一眼封面,就扔回店主怀中了。
“这都是你自己画的吧。”越帝觉得太好笑了,他忍不住仰头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水。
“你的画卖不出去的,这么多年你竟然还不死心。”越帝抬手擦去眼泪,然后伸手揭下店主脸上的钢铁人面具。
“果然人老了记xing会变差吗?漫巍书店卖的是西洋画本,怎会有你的故事?”
“他们确实一同攻击我,但我平素实在待他们不薄,也不知是心怀不忍还是担忧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竟然都想着,即使自己只是做做样子,总会有别人了断我……这样一来,我如何逃不掉?”
“还有山中尼姑庵……”
“她们确是军将遗孀不假,但却是无子女的妾室,你可知,她们本来皆要被亡夫正妻殉葬,是我下令将她们送到庵中,才得以保全xing命。如此,你说我于她们是仇人还是恩人?”
“既然如此,你为何也要玩金蝉脱壳这一招?”
“东郎,哎,你听我说完,那日那些姑子将我带入庵中,我在她们的庭院里看到一株梨树,满树梨花盛开,像雪落满枝头,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位故人,qíng不自禁就朝那株梨树走去……”
“紫薇郎真是风流人物,那种时候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你知道的,我任何时候都有心思想你的。东郎,你也知道,我从小喜欢看各类jīng怪异志,可我自己却是从不信鬼神的,我一直都相信人定胜天,天下和你,天命或许本都不在我,但我都得到了,后来把你还回去,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无关天意。”
“我之前则是信天意的。本以为天意让我在你和这万里河山中只能二择其一。当年我在越都听说你没于叛乱,便以为天意替我选择了皇图霸业,数年来,我总想着此间事毕,可随你去……”
“东郎,你先听我说。正是直到那日,我才知道,或许这世上,真有鬼神,天命不可违。但是我又想到泯泯众生,又有几人有机会窥见天机?一人能遇见,是不是说明其运其行,人力已不足以扭转?所以当雪白的梨花瓣就在眼前,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一道闪电忽然劈下,那一瞬间,我说的是‘天变其为我耶?死亦何恨。’”
“……别开玩笑了!这又是哪本画本中的故事?”
“东郎,我没有骗你,我再也不会骗你了。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当时说的‘死亦何恨’只是chuī牛罢了。我若当真无恨,今日今时又为何而来呢?东郎,我后悔当年随口就叫你东郎了,还是你本来的名字好……”
越帝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孔慢慢模糊起来,只能看到他嘴唇微动,飘渺的声音传到耳畔,似乎是:
“不管天意如何,我意,你明白了吗,万年郎?”
越帝睁开眼,环视四周,这是自己的寝殿,自己靠在椅背上,左手支颐,右手抓着一方巾帕,膝上横着一柄泛着青光的利剑与其血红的剑鞘。
两个高大的侍从一左一右沉默地矗立在他身旁。
不知他们刚刚争论出结果没有。
“阿洪、阿涛”越帝利落地收剑归鞘,站起身来吩咐道:“备马、备礼,朕要去向仆she请罪。”
侍从们应声之后即刻各司其职去了。
越帝踱至窗边,缓缓抬头,日正中天。
紫薇郎,你定是想说:
你我此生缘尽,不妨过好此生,以平我恨,以待来生。
第3章承
“陛下当日为显齐王之尊,加封其一字并肩王,臣听闻齐王之幕仲有大言不惭者言齐王开路为皇……”
燕帝轻笑,抬手打断中书令怒气冲冲的陈词,而后亲自斟上热茶以示赔礼。
“卿无须为此忧心,卿乃朕之心腹股肱,卿不喜齐王也无妨朕对齐王一片赤忱,朕想齐王与其幕仲待朕亦是如此。”燕帝促狭道。
“便是齐王自己,也有不少无状之语逾越之举!”
燕帝摇头,温言道:“齐王言行略有超脱之处,只因他本是潇洒之人,有豪侠之风。”
中书令轻叹一声,眉宇间颇见惋惜,“陛下待齐王仁义之至,臣只担心有朝一日,齐王有负陛下,陛下该如何伤心?”
燕帝无奈:“朕与齐王是总角之jiāo,多年来朕不曾薄待他,他为何要负朕?”
“当年德邑之战,齐王只是险胜,便筑起京观昭告天下耀武扬威。陛下如今受他几下朝拜几句奉承便忘了当年的羞rǔ了吗?”
“朕没忘,但朕当年只怪自己兵道不jīng,怎会怪齐王?齐王只是年轻气盛,并无恶意。何况在巴陵朕全歼齐军已一雪前耻。如今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岂不为人生幸事?卿生于荆楚,铭记先人庄王拒筑京观,‘止戈为武’之志,仁者风度,着实令朕钦佩。卿就当全朕以德报怨之令名,不要再同齐王计较了,好么?”
此时燕帝双眼微弯,面容略带歉意。
中书令忽有今夕何夕之感,仿佛眼前不是武霸天下坐拥四海的“赤帝”,还是当年他去楚投燕,亲自郊迎,如高山新雪不带一丝浊色的燕王。
话已至此,中书令再有满腹劝谏也只能暂且咽下,苦笑着告罪。
燕帝又“卿与朕义则君臣,qíng逾骨ròu”这般云云对受挫的中书令大加安抚,这才令其告辞时面色稍霁。
亲自将今晚第五位峨冠博带请见的爱臣送至西阶,燕帝长舒一口气,略显忧郁,摇摇晃晃地走回殿内,掀开竹帘,见到桌旁轻袍缓带的少年,展颜道:
“阳平公、太原公劝我小心秦王,司隶校尉劝我防范吴王,龙骧将军、中书令劝我看清齐王。分配好的么?”燕帝呵呵一笑,“来来来,东郎,我们继续,把我灌倒,若待会有人来对我说你坏话,我就可以不见了,哈哈。”
“我又不随你去,去也是错,不去也是错,人真难做。”少年做了个鬼脸,接过燕帝用油纸包好,递至手边的烤鹿ròu,美滋滋地咬了大大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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