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擎着一只从侍女手里夺来的风灯,更加急切地向暮色中寻去。
他后悔了,如果那时未曾是只给秦峥一个疏离的背影,而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是不是就不会让他错过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了?是不是就不会一转身便寻不到他了?
可他分明爱了秦峥十三年,孟寒衣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他拱手相让?
绝不,绝不!
※
秦峥抱着胳膊吊儿郎当地倚在一颗老槐树下面,顺手从一旁的糙根叼在嘴里,眯了眯眸子瞧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孟寒衣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清隽淡雅。月华如水洒落他身上,愈发显得出尘动人。
“你一点都没变。”秦峥含糊不清地说。
孟寒衣垂眸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侯爷却跟从前不同了。”
秦峥摸了摸下巴,嗤笑道:“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
孟寒衣指尖抚过怀中的五弦琴,良久才道:“从前你惯爱看市井上的那些话本,你喜欢话本里那些飞檐走壁,行侠仗义的游子,我便爱看里面那些花前月下,缠绵悱恻的qíng爱。你总笑我看些不着调的,可是柏鸾你看,那些话本说的分毫不差。”
秦峥神色渐渐沉了下来,指尖不由得扣紧几分。
孟寒衣抬眸一笑,七分苦涩三分凄然:“秦柏鸾,吾心尚尔,君心已变。”
秦峥心口一窒,猛地抬眸,却见孟寒衣已经抱琴转身yù离。
“寒衣……”秦峥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却不曾想孟寒衣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被这样一拉扯,手中的琴砰然掉落于地,身形踉跄两下,显些跌倒。
秦峥伸手扶住他,孟寒衣单薄的身子像是一株脆弱的文竹,任何风霜都能将其折断。
他想起当年自己不想上学堂还要拐了孟寒衣一起逃学的光景,他自幼习武,轻轻松松就能攀过墙头,可孟寒衣却迟迟不敢往下跳。
你跳吧,我会接住你,稳稳地接住你。他朝孟寒衣伸张开双臂,看着那在墙头上颤颤巍巍的单薄少年。
孟寒衣闭上眼睛,紧紧攥住衣角,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秦峥将发抖地少年紧紧抱在怀里,对他道:我若是接住你,就不会再放开了。
孟寒衣感到脸上微凉,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那些弹指岁月里,秦峥一句话他便记了那么多年。
秦峥心如沉石,他感到自己脖颈温热,许久才缓缓抱紧孟寒衣,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
江家的园子里种满了红叶椿,红叶似火,枝头缚了金线银铃,若是有风拂过,卷起清脆铃音,映着皎皎月色,美景难负。
秦峥眼睁睁看着楚瑜出现在红叶椿旁。
他身上的朱红销金云玟团花袍有些松散,束发的羊脂玉簪不知遗落何处只任由得长发松散低垂于腰下,手中那风灯摇摇晃晃映得脸色明灭。活像是话本子里的艳鬼,美到诡谲。
秦峥脑子有些空白,直到最后才缓缓冒出一个念头来。
现在跪下来得及?
第17章
捏着风灯的手紧了紧,楚瑜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他抬手将自己散乱的脸侧的长发拢在耳后,露出整张夜幕下略显苍白的脸。
“清辞。”秦峥心里一紧,死死盯着楚瑜那微微勾起的薄唇。那唇形真美,哪怕削薄带着棱角,却也是无qíng又动人。
楚瑜未如他所愿,仍旧是开了口,语气薄凉如冰:“是江家的待客之道太别致还是江南民风民俗过分豁达,何时下人也能半夜私会贵客,投怀送抱了。”
孟寒衣浑身一僵,指尖狠狠掐在掌心,许久才朝楚瑜欠身一礼,捡起地上的琴,抬眸道:“楚二爷误会了,当年承蒙江公爷不弃,肯留我再在此落足为琴师。一来,寒衣未曾签过卖身契,实不算为江家下人。二来,寒衣同侯爷更谈不上私会,不过是叙旧罢了。”
话音刚落,楚瑜已经凉凉鼓起掌来:“不错,长本事了。”
一旁的侍女赶来,从主子手里接过风灯,又将一件轻裘披在楚瑜肩头。楚瑜将披风裹紧,忍不住低咳起来,方才跑得太急呛了凉风,这会儿连带着腹中胎儿也闹腾起来。他微微俯下身去,抬手抵在隆起的小腹上,闷声将咳嗽压住,不肯在孟寒衣面前露出半分软弱之态。
“楚二爷当心身子。”孟寒衣的视线落在楚瑜的肚子上,眼底闪过几分苦涩。
楚瑜轻笑一声:“比不得孟公子身娇体弱,一拉就倒。”
秦峥脑子一热,下意识想解释:“二爷!”
“你闭嘴。”楚瑜冷冷瞪了他一眼:“没你cha话的份。”
秦峥哑然:……
孟寒衣低头苦笑:“楚二爷多年不见,您还是这般……咄咄bī人。”
楚瑜直起腰身,颔首道:“孟公子亦是,多年不见一如既往的矫揉造作。不过当年你连抬头看我的胆量都没有,如今有江家撑腰,胆色倒是渐长,想来江家当是待你不错。”
孟寒衣脸色微变,身形微晃。
提及当年,秦峥猛地抬头看向楚瑜。
楚瑜毫不避讳地任由秦峥打量,面色坦然道:“我楚瑜断没有敢做不敢认的时候,你不是想知道孟寒衣当年为何弃你而去,你想知道我曾同他说过什么。好,今日我便当着他的面再说与你听一遍。”
“不要!”孟寒衣失态惊声吼道,他浑身抖如筛糠,是竟怕极了楚瑜那张嘴。
楚瑜倨傲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峥和孟寒衣,一字一句道:“靖国公楚家,六朝为臣,先祖为闻名天下大儒,后出三朝帝师,六代阁老皆是朝廷栋梁。家父生前曾任首辅,家母王氏师承道家鬼谷子一脉,家兄十七岁出仕,任翰林院之首。楚家丹书铁劵三册,笞龙鞭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开国太祖亲自为楚家题府匾。我楚家世世代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孟寒衣脸色煞白,下意识退后两步,记忆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再次与面前的楚瑜重叠,如同噩梦缠身,生生世世低他一头。不管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少年,还是今日这个气焰万丈的男人,都是他不可企及的高贵。
楚瑜眼底满是碎开的冰渣,讥诮道:“我是我家最没出息的那个,不过区区二品,赚一个满朝文武礼让三分的地界罢了。可是孟寒衣啊,你拿什么跟我比呢。”
五年前的诘问再次甩在孟寒衣脸上,当年的屈rǔ感袭上心头,让他浑身发抖竟是站不住身。
楚瑜抬眸看了眼月色,勾唇轻笑:“拿你当年近水楼台,拿你与他朝夕相对,拿他待你如珠似宝?若你当年胆敢这么回我一句,我便敬你三分。你若当真有胆气有傲骨,就不该为那几分微不足道的自尊弃他而去,你凭什么就不肯相信他能全你一个山盟海誓。既然当初你不肯信,缘何现在又来同他纠缠不休。我今日便骂你一句不知廉耻,你委屈给谁看!”
孟寒衣脸色已经几近发青,他下意识地朝秦峥身后避去,却迟迟等不来秦峥的一句温言安慰和从往那遮风挡雨的怀抱。
楚瑜凌厉地剜了秦峥一眼:“还不走,留这等过年?”
秦峥脑子空白一片,下意识抬腿跟上楚瑜,见他肩头披风略有滑落,还替他往上扯了扯。
楚瑜头也没回,丁点不想看见被甩在背后的孟寒衣。待走了一段路后,忽地转过头来,冷冷盯着寸步不离跟在后面的秦峥。
“清辞……”秦峥小声哼唧一句。
楚瑜眼底满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把衣裳脱掉。”
秦峥一怔。
楚瑜厉声道:“脱掉!”
秦峥赶紧抬手去解衣裳,先是褪了外跑,然后是深衣,直到上半身全部赤luǒ,只留下一条里裤时才略微犹豫道:“清辞,裤子回屋脱行不行?”
话还没说完,楚瑜就忽然整个人靠在他怀里,语气委顿道:“你抱过他,那衣裳沾了他的味道,烧掉。”
秦峥身子一僵,扶住楚瑜肩头无言。
楚瑜道:“抱我回去。”
秦峥二话不说将楚瑜打横抱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前走。
楚瑜将脸靠在他胸口,深秋的夜色很冷,可秦峥身上的温度仍是炙热。
当年秦峥连包袱都收拾好了,他想要放弃一切同孟寒衣làng迹天涯,可是等来的是一场空。楚瑜的话像是一柄尖锐的匕首,刮开了他曾为孟寒衣找出来的千般理由。那些所谓的qíng比金坚,不过是个笑话。
“楚清辞,你就那么信我吗?”秦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若当初他珍之爱之的人都不肯相信他,那今日楚瑜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敢信他今日不再犯浑。
52书库推荐浏览: 中华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