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从指尖跌落,楚瑜皱眉俯身撕心裂肺般咳了起来,这幅身子到底撑不过三杯酒了啊……
秦峥下意识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却见楚瑜猛地退后,连衣袂都不曾给他碰到。
指尖空dàng,除却山风,再无一物。
楚瑜踉跄两步,稳住身子,气息不匀,他怔怔看着秦峥半晌,才开口道:“可是秦峥,我心底亦有三恨。一恨你从来qíng薄只有三分,二恨你分明有女却不教养,三恨你年少莽撞救我xing命。”
字字如刀绞入心扉,秦峥浑身颤抖,跌跪下身去,似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牙关挤出泣不成声的呜咽……
山风将那呜咽chuī散,从来折柳赠离人,那纤弱柳枝被多少人寄予过留意,可若是心离了,又有什么可以挽留。
既然不可留,那便不可留。
楚瑜低笑一声,无悲无喜,从袖间取出一文书,俯身铺在秦峥面前。
“秦峥,这么多年,我活得像个笑话。”楚瑜平静道:“该是时候结束了。”
秦峥抬眸,眼前一片模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因为面对的是楚瑜,说愧疚太轻,说爱意太浅,说来世不配,所以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好,我允你。
和离书上按下秦峥染血的指印。
白纸黑字,字字泣血。
十六为君妻,经年尚轻狂,未曾悟君意,方得此苦酿。
十七知此命,两心未可同,浮云蔽白日,此路不顾返。
十八思君老,岁月忽已晚,君心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与君妻六载,岁岁来仇隙,既难归一意,但求一别离。
朝华竞泽,五色凌素,琴瑟在御,新音代故。
朱弦既断,明镜残缺,朝露已晞,各还本道。
……
轻飘飘的纸又如何书得尽这一场恶始恶终,只是到底从此以往,两人各自殊途。
秦峥看着楚瑜离去的背影,云白的氅,雪青的袍,佛灰的衣,直到朱红车门斩断最后的视线。他垂眸看着手心里的观音玉,这么多年,仍旧是慈眉善目,悲悯地看着芸芸众生。这是楚瑜临别给他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东西。
镣铐声响,折柳坡上一场离别,错在相逢。
流犯的步伐踏着官道飞尘,辗转直至远方。
楚瑜原本阖眸倚在车中,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推开车窗。窗外飞鸟惊动两三只,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官道上空无一人……
原来不是梦,是真的结束了。
无爱无伤,无yù则刚,从此独孤,万寿无疆。
第35章
塞北荒凉,史官难书。
孤雁飞过天际,掠出长河落日。炊烟在墙头摇摇晃晃,被塞北的风一chuī即散。
郑百户沿着城墙溜了一圈,踹得几个偷懒的小兵龇牙咧嘴地求饶,这才算罢。正准备下城墙,就瞧见远远一行人携风尘而来,他眯着眼看了会儿,不等说话,一旁的什长赵虎抢着道:“哎呦呦,不得了了,这是上京来的官差吧?”
郑百户仔细瞧了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可看清楚了,诏狱出来的。”
赵虎咂舌:“大人甭说,还真是……”
众人心中会意,但凡是诏狱出来的,哪个不是高官子弟犯了大事被剥官贬为庶民的,这些人都一个样,要么经这一路流放早已怂得要命,要么就是心比天高还惦记着自己从往的荣华富贵。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省油的灯。
郑百户见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摆摆手道:“jiāo给你了。”
赵虎一双三角眼挑了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huáng牙,点头哈腰道:“得嘞,您就瞧着,保证给您训得服服帖帖的。”
郑百户懒得理会赵虎,这厮是地地道道的地痞无赖出身,平日里怎么折腾新兵的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偏这塞北就吃这种狠劲儿,赵虎又是个机灵的,倒也得眼。
赵虎得了命令,片刻不耽搁招呼了诏狱的押解官差后,就命人将这批流犯领到了校场。
眼瞅着正是日暮西下,映得大地血红一片,平添几分腥涩。地上的砂石还冒着腾腾热气,带出让人焦躁的戾气。
赵虎让人找了把瘸腿的椅子咣当搁在校场上,翘着二郎腿斜楞着三角眼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流犯。
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显然已经将这些人折腾得不成人样,那手腕脚腕上俱是被镣铐磨出的厚茧,一个个身形消瘦,面容枯槁,全都一副死了老婆的丧气样。面对赵虎的打量,一个个也没什么反应,偶尔眼珠子转一转才能瞧得出是个活物来。
赵虎啐了一口,伸出黑huáng粗大的手指头指着这批流犯道:“从今个儿起,你们就得跟着爷了,别的没有,规矩是要学一学的。别总惦记着从前怎样,老子从前还吃过官粮哩,现在不还是在这里待着?瞧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免得吃苦头!我既然是你们的头儿,免不得要照顾着你们些,你们也合该懂点事。”他刻意在懂点事上咬了重音,让人心下明白。
流犯里早有俩懂眼色的将身上所剩无几的值钱东西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惹得赵虎呲牙一笑,心道倒是有几个有眼力劲儿的。
不少流犯脸色沉了下来,这一路上都给押解官差搜刮的差不多了,还有几个能掏出来的?赵虎身旁的两个兵痞子过去搜罗值钱东西,若是有jiāo不出的,当即二话不说就是一耳光。一时间人群里噤若寒蝉,一个个忙将身上仅剩的物什都jiāo了上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虎嗤笑一声。
那俩兵卒挨个搜罗到下一个人面前,忽然听见沙哑又清冷的声音硬邦邦道:“没钱。”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赵虎猛地抬头,眯着眼睛才瞧清说话的那人。
他比旁人都要高上一头,只是方才身子佝偻着,倒是不显然,如今随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直起身来,方才让人瞧出竟是个身量颇高挑的人。清瘦的模样倒不是多么壮实,长发乱蓬蓬一团,遮住大半脸颊,隐约能瞧见满脸胡茬泛青,只一双眸子隔着乱发露出几分乌黑。
赵虎瞧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刺头。他咧嘴又笑,指骨咔咔作响,当即走到这人面前,抻着脖子道:“你再给老子说一句。”
秦峥木然抬头,张了张gān裂的唇,低声道:“没钱。”
话音刚落,赵虎结结实实一圈撞了出去,直捣秦峥腰上,让他当即俯下身去,半天没能发出一丝声响。
“小子,你再说一遍?”赵虎一脚踹在秦峥心窝,不等他起身,满是灰土的破靴已经狠狠踩在秦峥头上,硬生生将他的脸踏入泥里三分。
半晌,血才从秦峥唇角蜿蜒流下。
一线朱红从脖间垂落,玉色温润。
“娘的。”赵虎眼睛一瞥当即火冒三丈,伸手去拽秦峥颈间玉,还不等触到,忽觉脚下不稳,只见原本被踩在脚下的人一个鲤鱼打挺,劈腿横扫过来。
赵虎不防,被扫到再地,再抬头时,却见面前人扬着风尘,微微挑起下巴,缓缓抬手按住心口那枚玉。
“gān你娘的,反了!”赵虎bào喝一声,抬手一挥,身后的兵卒一拥而上,拳脚棍棒全都招呼了上去。
秦峥薄唇抿做一线,手上镣铐一抬生生接住一棍,错开身后拳风,一腿踹出格开袭来的一人。可来路千里迢迢,全部力气早已消磨殆尽,身上新伤旧伤,又怎敌众手,不过须臾就被一棍重重砸在脊背,当即扑倒在地。
“打!给老子狠狠教训一顿!”赵虎抹了把嘴角,恶狠狠道。
这里是千里之外的军营,跟上京那等纨绔挑事的殴打自是不同,拳打脚踹,都是下了狠劲儿。骨头断裂的声响,令人牙酸。
huáng土滚血,和作污泥,缓缓从身下蔓开……
赵虎咬牙对着蜷缩在地的秦峥就是两脚,一弯腰将他拽起,耳光抽得叫人手麻。
“小子,你听好了,得罪了爷,今天就让你跟豺láng野狗作伴去。”赵虎说完,看着半死不活的人,抬手又去扯那玉,可秦峥偏将玉死死攥在手心里,力道大的几乎将玉捏作齑粉。
赵虎眉头倒竖,猛地将秦峥惯在地上,抬脚再度狠踹过去:“倔?就没有倔种在老子手底下讨过好!来人,给我掰开这小子的手!掰不开就拿刀剁了!”
huáng土血泥,隔着乱发,秦峥看到残阳如血,他无声动了动唇,拳脚棍棒再袭来,却也是无知无觉,唯有紧握玉坠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
塞北大营里,炊烟更甚,几个老弱士兵正将一担水挑的摇摇晃晃。
“听说了吗,三校场那边在收拾人。”
“是今个儿送过来的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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