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静静看着赵瑷几人的国舅爷闻言微抬手,替杨攸续满一杯:“陈澈,欧阳东?”他想了想,笑道:“两个可怜人——两个把血撒错了地方的可怜人。他们本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死在午门。”
杨攸神色晦明不定:“为何?”
“其实杨兄真正想问的是他们之死是否有我在推波助澜,对吧?”国舅爷漫笑:“我若说没有,杨兄定是不信的。毕竟那是李老与我断了师徒之义……那么巧的时机,以杨兄之机敏,不可能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瞧见杨攸眼神骤变,似恨似怒,国舅爷招来侍儿吩咐:“云泉会完了之后,你替我们给那几个小娃儿传个信,”他指指下头正等着云泉书坊宣布云泉会魁首的赵瑷等人:“就说我与他们杨先生有事先走一步,叫他们自行归去便可。”
侍儿机灵地应是。
国舅爷起身:“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杨兄且与我来。”
杨攸顿了顿,终是随国舅爷离开了云泉书坊。
沿着垂杨小道向山行,不多时就见一道观现于眼前。门前两个小道见是国舅爷到来,恭谨地在前方给他们领路。
越过大半个道观,只见一亭临风而立,幽静而沉穆。入亭一看,方知这亭竟是占了半山好景,只消抬眼便可全览云泉盛况。
可惜这大好风光,却无人有心赏玩。
“当年之事,说来也并不复杂。”相对坐定,国舅爷就直入正题:“陈澈、欧阳东,都是当时太学士子中的佼佼者,他们追随李老,决意北伐,迎回两圣。当初和议初定、南朝廷根基未稳,陈澈、欧阳东却领着太学士子静坐宫门,授人以柄。而李老的北伐主张也被huáng潜善一党泄露给狄使,自身难保。”
杨攸面色沉凝。
国舅爷淡道:“在那当口,若议北伐,便是得罪于当时仍在临京的狄使;议迎两圣,便是置官家于两难之地——两圣若归来,官家将如何自处?为人臣者,当以君为先,就算不为官家分忧,也不应让官家为难——因而他们虽罪不至死,却不得不死。实不相瞒,当年劝官家杀士子的人中,有我一个。”
“杀寒门士子,既能立威、又堵了狄使之口,更不会开罪与世家豪族——好算计!”杨攸少年时做过不少狂妄之事,也结jiāo过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后来东明遭逢国难,赵德御在临京被拥立为新帝,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投效于南朝廷。然而他刚入临京就听到了两位好友蒙冤而死的噩耗,而后便是李伯纪罢相,huáng潜善当道,主和派得势!这样的朝廷,他岂甘效忠?面对称得上是罪魁祸首之一的国舅爷,杨攸胸中怒意再度翻腾:“你可知此举寒了天下多少人的心!更遑论huáng潜善得势,尽用jian佞……”
诛杀太学士子一事到底是对是错,早就被人评说过无数回了,指着他鼻子骂的人也不在少数。因而国舅爷并不接话,只笑问:“会棋么?”
见杨攸不答,又道:“这话问错了,杨兄乃堂堂世子师,怎会不通棋艺?是吴某不该。”他抬手让观中道童送来棋子。
杨攸轻闭眼,依着国舅爷的意思取棋“猜先”。等到手执棋子,方才的急怒已然沉寂。
眼前这人虽然没了官职,却是能够直抵圣听的天子近亲。人人皆骂他、恶他,可谁又敢真正得罪于他?
据理力争?自己早过了可以快意恩仇的年纪。杨攸深吸一口气,拱手赔礼:“攸多有得罪,还请国舅见谅。”
国舅爷随意落下一子:“杨兄胸怀天下,心忧国运,谈何得罪。杨兄但请放心,你我今日之谈,绝不会落入他人之耳。”
杨攸已平静下来,抬眼指出:“国舅绝非轻易jiāo心之人。”jiāo浅言深,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异事。
“杨兄突然提起陈澈二人,恐怕是触景而生吧?”国舅爷一笑:“我也是。”
杨攸略怔。
“我也有过良师尊长、我也有过知己好友、我也有过快快活活的年少时光……我也曾像他们一样。杨兄不瞒你说,昔日我与你二哥有旧,对你的事早有耳闻。那日在清河王故宅见了你,我心里是极失望的。因为在见你之前我总想着,你我之间有一个没变也好。”国舅爷道:“可惜世事如刀,磨人心志削人棱角,谁也没被放过。”
杨攸神色复杂。这种话出于国舅爷之口,听来总有些古怪,毕竟他们不算故jiāo、更非知己。
“偶有所感,杨兄莫怪。”似乎也觉有异,国舅爷不再多言,笑道:“今日听杨兄替旧友鸣不平,我知杨兄志向未改。眼下有大功一件,不知杨兄敢不敢取?”
“大功?”
“年前狄使来催贡银,我与狄使萧进在此相见,他曾允我贡银减半、南北通商之利。当时时机未到,我没有应下。”国舅爷细说:“五月狄主生辰,我朝当遣使道贺,那正是让它兑现的好机会。若杨兄有意,我可保清河王世子为正使。”
杨攸心头剧震。若先前那些话算jiāo浅言深,这话就已是推心置腹了。萧进何许人?此人狄国举足轻重,堪比国相。他私见国舅爷,还许下重利,所谈之事必不简单!听国舅爷一一相告,杨攸不喜反疑:“助于世子,国舅有何图谋?”
“图谋?这就不能与杨兄细说了。杨兄若想知道,自去思量。”国舅爷笑笑:“杨兄只需答‘愿去’或‘不愿’即可。”
杨攸执棋之手微顿。
他对国舅爷的行事绝不认同,更恶他主和谈、阻北伐。北地七州落入狄国之手、两圣死于狄营,这等耻rǔ,谁能忍下?既然赵德御下不了决心,他便扶持赵瑷登上帝位,静待北定中原、一雪国耻之日到来!
一边仅是自己对眼前此人的反感,一边却是赵瑷能否立功得圣宠,杨攸深吸一口气,放下私心应道:“攸替世子谢过国舅。”
第14章
云泉会归来后,国舅爷照旧是闲居庄中,仿佛那日的深谈不曾发生过。
正是chūn耕时节,连片水田泛着粼粼波光。庄中的葡萄藤儿抽出了嫩芽,此时青青满架,藤叶间的小卷须摇摇曳动,十分悦目。国舅爷心喜,遣人将长椅搬到架下,翘起两腿坐那儿翻着闲书。
可惜没清闲多久,就有人上门找事儿了。
“混账东西!还有大半良田没下苗,你也不管管!”司农寺寺卿魏光弼那把老嗓儿依然响亮,想必那身子骨健朗得很,还能多活几十年。
国舅爷瞥了不请自来的魏老头一眼,淡道:“我就爱晾着,赋税照缴,你还能上表参我一本不成?”
这两个月他丢了官削了职,那些曾对他百般逢迎讨好的官员们作鸟shòu散,而“清流”跟主战派跟他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自然也不会来他这儿。若非他手里还攥着许多几大商会感兴趣的东西,吴府别庄可真就门可罗雀了。
倒是这魏老头来得勤,逮着空就绕道儿来斥他一顿,仿佛不骂骂他就不舒坦。
这会儿听到国舅爷不知悔改的回应,魏老头怒道:“怎么不能参你?延误chūn耕,搁哪儿都是大罪!”
“也只有你才这么想。”瞧了瞧魏老头晒得微黑的脸色、沾着泥星子的下衫,国舅爷摇摇头,挥手叫人上茶:“我这没官没职的,谁来参我?”
魏老头张口猛灌了几口茶,双眼有着老辣jīng光:“没官没职?不是所有人都瞎了眼的,至少司农寺那群小崽子还死等着你回去!真正熟知你的人,岂会不知你依仗的从来都不是品阶?那些个没眼色的,哼,在官道上走不远。”
国舅爷一挑眉:“你还没把司农寺整到一块儿?”
“整一块儿做什么?”魏老头狡猾一笑:“这样挺好的,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有事争着上,有功抢着立,可比一团和气好多了。”
国舅爷淡瞥一眼:“老狐狸。”
“你实话跟我说,”魏老头正色道:“往后你有何打算?准备何时回朝?”
“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国舅爷合拢手中书卷,笑应。
“我老儿入朝数十年,别的不好说,眼神倒是练出来了。”魏老头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国舅爷:“你年不及三十,遇事却不惊不躁,从不见你失措。每行一着,状似无意,实则留着无数后手。如今的云泉盛景、隐隐成型的‘商联’……背后哪个少了你?就连朝中三派分据的局面,你也没少左右!古语有云:先开者,谢独早;伏久者,飞必高。这么多年来你不出头恐怕是怕木秀于林遭摧折,以你的个xing,必要等时机成熟才肯显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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