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将军说了,如今是最好的时机,若能趁狄国乱起时兴兵,一举夺回北地也并非不可能。
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北地!李老死前悲言“但悲不见九州同”的北地啊!
赵瑷坐在殿中许久,终于在杨攸的注视下批下一个“可”字。
是建炎十二年chūn,东明以厉鹏展为帅兴师北伐,国舅吴怀璋任监军。
誓师之日在即。
国舅爷遣人将这些年整理出来的狄国密报jiāo予厉行,厉行给了他一份回礼。国舅爷看到厉行送过来的东西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没再出来。
方笑世翻窗入内,只见国舅爷坐在案前,手里仍拿着一份未开启的信。
方笑世没有说话,静静站在一边。
他看见了——那封信上写着“吾徒怀璋亲启”。
吾徒怀璋。
而国舅爷盯着那绝不会错认的字迹,只觉得眼眶里有东西在发热。
那是在家乡,在母亲亲自把自己送上死路的时候,有人在人群中叹息:“杀人能祭鬼,杀何以祭人。”——就是说“你们杀人来安抚荒鬼,又拿什么来安抚被你们枉杀的人呢?”然后让身边的大胡子校尉把自己救了下来。那时中年文士温文儒雅,自有让人信服的气度。
那是在汴京,生徒满天下的国子监祭酒分外地照料他,对他说“考赢从之,就送你一坛好酒”,在他或儿戏或敷衍的功课上怒批“竖子!”转头又威bī利诱,要他好好向学。
那是初到临京,那人猝然白头。那是太学士子横死、相位遭夺,那人说“惟愿此生不曾有过你这个学生!”
他能坦然面对所有人的指斥,能坦然面对所有人的唾骂,唯独不敢面对亦师亦父的人,甚至不敢去探听半点消息。
看到“吾徒怀璋”四个字,就好像坠入梦中,又喜又痛,又悲又欢,那难以言说的感觉梗在心头,按不下去,又提不起来。
从来不敢奢望能够得到谅解,从来不敢奢望能够重拾师徒之名……这一刻却真真切切地到来了。
可是世上却再无李伯纪这个人。
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个对他有过期许、有过钟爱、有过失望、有过气恨的长辈已经不在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快乐的往事,此刻却显得无比短促,让人还没来得及沉湎,就已经被最后的利刺扎得鲜血淋漓。
国舅爷只觉耳边骤然响起那句“杀人能祭鬼,杀何以祭人?”转而换为“考赢从之,就送你一坛好酒。”接着是“惟愿此生不曾有过你这个学生!”……更替不断。
最后恍然看见日渐苍老的那人在灯下慢慢写下“吾徒怀璋”几个字。
都了解的,都了解的啊!那从不敢对人言的期盼,那从不曾表露的期盼,最终都瞒不过那双睿智又清明的眼。
他要做什么那人都知道的,甚至还利用自己的死来推动这场谋算已久的征伐……
吾徒怀璋,吾徒怀璋……
国舅爷以手捂眼,哽声问:“你说,人是不是总是很贪心?”
方笑世没有回答,因为他看见有泪从国舅爷掌上缓缓淌了下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总不外如是。
第39章
江水汤汤,奔流不息。猎猎江风chuī得大旗霍霍作响,炙红旗帜上烫金的明字格外耀眼。
虽是厉行为帅,可各路军马皆有抽调,因此打出的旗号并非“厉家军”,而是——王师!
国舅爷站在祭台之上,抬首看了那黑压压的将士与一些臂上系着白纱的文官一眼,又把目光转到厉行身上。
对于这个少时的好友,国舅爷是了解的,他知道厉行定然也猜出了什么,不过终究是心照不宣罢了。这也是他从没想过要多加解释的原因,即使目标一致,厉行与沈适他们对于他使出来的手段也是很难认同的——比如煽动狄国守旧派诛杀北人。
谁不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儿……凭什么要他们死?杀孽,这都是杀孽,他不杀伯仁,伯仁终究是因他而死。
对?错?国舅爷自己也分辨不了。走到这一步,他其实已经很麻木。不过他也并不担心,因为若是有朝一日,他所做的一切已经彻底超出别人所能容忍的极限,旧日的挚友还能把他拉回来。
他们一个会成为国之长城,立下不世之功;一个会成为国之栋梁,撑起清明朝纲;他们所带领的都是清正忠直之辈,不会有太多的腌臜,更没有太多的龌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若是终须有人去做,就由他来吧。
此时朝阳缓缓从江面升起,殷红如血。数声急鼓之中,厉行划破皮ròu,歃血而誓:“诛尽狄獠,还我江北!”
“诛尽狄獠,还我江北!”
“诛尽狄獠,还我江北!”
一呼万应!久久不歇的呼声透云霄,震河岳,足叫山河震颤!
国舅爷一阵恍惚。
十二年前狄兵南下,他听到的是什么?洺州陷落!濮州馅落!中山府陷落!大名府陷落!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噩耗,足以击溃所有人的理智!
那时有人仓皇失措,惊畏南逃;有人固守职责,慨然赴死……谁愚?谁忠?谁软弱?谁顽固?
这时高喊的“诛尽狄獠,还我江北”,又能否成真?
国舅爷虽然总说“败得起”,可心里何尝不是忐忑不已。不过对于兵事一道他终究是外行,就算急也没用,只希望这次北伐不要枉费了李老的一番苦心。
誓师大会一毕,大军开拔。跟国舅爷走在一块的没几个,吴府护院成了他的护卫亲兵,方笑世以幕僚身份打马随行,李宝自然也跟随在后。
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同安郡王赵珏那小胖子。在赵瑷回京监国后,李宝问过这同样有机会争那太子之位的小胖子:“甘不甘心?”小胖子笑得直咧嘴:“元永哥当太子,我有什么不甘心的?而且那位置累着呢,我才不gān!我就想跟你先生学学,再学学,然后赚很多的钱很多的钱,钱啊钱……你那是什么眼神?”李宝直摇头,痛批:“胸无大志!”然后就没再提起。
于是这会儿两个半大少年一起随军出发了。
——
“皇兄,回朝吧!”海定王耶律衍单膝跪地,向一身猎装的狄主耶律图祈求。
耶律图有着纯粹的狄族血脉,深目高鼻,面容峻刻。他朝着不远处的奔走着的大鹿嗖地she出一箭——中!可是他的神qíng却更为森寒:“bī死了阿进,你不是很高兴吗?朝野上下只剩你们一种声音,你不高兴?要我回朝做什么?”
“臣弟不敢!”
“你不敢!”耶律图冷笑:“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纵容底下的人大肆清除异己,抹黑新法……我不知道?”
“新法不可不废!那些明狗有何资格入狄族朝堂、享我族衣食?”就如萧进死前所言,耶律衍绝非不忠,只是从骨子里看不起外族、处处紧咬本族利益,这才执意阻扰萧进的变法。
无心争议这问题,耶律图问道:“听说这两年你那‘义子’吕会又回到你府上了?”
耶律衍冷哼:“那条狗……皇兄为何问起他?”
耶律图目光冷肃:“既然是狗,那就杀了吧。”
耶律衍浑身一震。
“你是惊讶为什么我知道是他给你出的主意,对吧?”耶律图道:“我当然知道,你做的一切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你到底做了什么,我都知道……”
“那皇兄……”
“那我为什么还要赐阿进毒酒?大势,大势啊,四方都在bī迫,我若不杀他,君威何在?阿进也是清楚的,可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世上就是有这么荒谬的事,明明知道有个陷阱摆在面前,却没办法避过它。我们得承认,那只顺势推动这一切的手,高明,太高明了!”耶律图冷笑:“就连你这堂堂的海定王,也被他当枪使——或许你该庆幸他更忌惮阿进!如果他要借阿进之手除掉你……哼。”
征伐一生的耶律衍大汗淋漓。打仗他是好手,计谋却要靠底下的人才能看清,这时被长兄点醒他才慢慢把事qíng串了起来。
“不过阿进也不会像你……阿进他死前还向我保你,你做的事他都知道,”耶律图转身以箭指着耶律衍,骤然怒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耶律衍见兄长满目通红,才知他这些时日为何反常。他手中所拿的弓箭,还是萧进替他备的,弓身上写着“阿南德”的字样,意思是“克制自己”。以前萧进从不劝耶律图不要沉迷打猎,可又却处处做了提醒,没了萧进,还有谁去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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