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起西湖畔的相识,那人一脸痞气地凑上前来,啰啰嗦嗦问个没完;他又想到第二次相遇,还是在断桥上,他硬是要挤进他的伞下,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再到第三次的时候,那人陪着他过七夕,喝着酒听他说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最后的一切被定格在凤凰山脚下,一段平静如水的日子让他真真正正做了回人,也真真正正学起了人间的qíng爱。现在回想起来,云小惑仍旧忍不住上扬起嘴角,那个时候的轩辕靳,对他是那样得好,好到成了今时今日也无法甩掉的痛。
「白白,其实做人,真的不好。」云小惑停下脚步,他的周遭是一片黑暗,而在通道的尽头,一片冷青的月光正反she在地面上,他缓缓伸出手,将凌乱的长发扎起盘在脑后,这才吐出一口气,又独自道:「可是,我们应该都没有后悔过,不是吗?」太和门上的huáng色琉璃瓦在月光下显出一片yīn冷的光亮,巨石铺成的中央御道笔直地通向前方的内金水河,河面上有五座jīng美的汉白玉桥,连接着对面的太和殿。
云小惑选了最中间的那座,踩着脚底的玉石板轻飘飘地过桥,而后停在了殿前空旷的广场上。
呜呜的风声如泣,在无遮无掩的广场上肆nüè地东游西dàng,只听哗啦啦几声响,原本停在檐梁上的乌鸦顺着风势、扑腾着翅膀而去,让这份寂静多了几丝苍凉的意味。
云小惑就这么昂首站在广场中央,脚底下是一条雕刻着龙型图腾的汉白玉御道,而御道的尽头,站着两个丝毫不动的人影,正是天机和天悬。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划破半空,虽看不清,但云小惑认得这是通天山掌门天悬老儿的声音。
「我来了。」
云小惑柔软的声音刚落下,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广场周围四个角落各燃起一大束火光,将广场的一切照得通亮。
「本王想问问天悬掌门,可看到我家那不成气候的青蛇妖?若您看到,就请让他跟了我回去。」「他已经在被送回通天山的路上。」天悬一挥手里的拂尘回答。
「呵。」云小惑无奈地苦笑,「他终究是输了。」「现在轮到你了。」天机摆着他那张永远庄得无表qíng的脸,吐出的话也跟他的人一样,冰冷而直接。
「我知道。」云小惑抬起头,顺着台阶朝上望去,果然看到殿门前那道伫立着的身影,他抿了下嘴,目光从他模糊的面容上淡淡划过,又再次看向天机道:「人妖相恋本就是件荒谬的事,是我太纵容小青,才会害了他。」天机皱着眉,薄薄的嘴唇紧闭着。
「本王犯过天条、违过天命,就算今日会死在你们手里,我也不稀罕,这身狐狸皮你们要了就拿去,反正我已经腻了。只希望你们念在小青痴心一片的份上,饶他一命,毕竟他没有伤过人害过命。」「你应该求的人是朕!」殿门前那个抱着孩子的人突然朗声喝道。
云小惑将视线落回轩辕靳的身上,淡然道:「希望皇上能宽宏大量饶小青一命。」「凭什么?」轩辕靳一脸yīn戾。
「凭我和你拜过天地,几百日同榻而眠。」
「噢?原来你还记得?朕差点以为你已经忘了!云小惑!」轩辕靳几乎是咬着牙憋出一句话,「那你怎么不求朕饶了你?」「不需要。」云小惑轻描淡写着,毫无波澜的眼如一潭深沉的死水,「生既无恋,死又何妨?」「你!」轩辕靳一口气梗在心中,刹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轩辕靳,云小惑是妖,当不起你的皇后,过去的事,你就忘了吧。」云小惑轻轻一叹,悠长的声音一丝丝钻进轩辕靳的耳朵里,他早已冷却下的心忽地燃起一阵炙热的愤怒。
「你不过一个妖孽畜生,自然当不起轩辕朝的皇后。」轩辕靳冷洌的声音从上方压下,一字一句仿佛是刻入血骨的利刃,扎地人生疼,「朕已决定封淑妃为皇后,而你那身火红的狐狸皮毛,到正好可以配得上皇后的喜服。」「你要剥我的皮毛给你的女人做嫁衣?」云小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弯起嘴角露出两个酒窝,眼里也莫明转起流光,温柔如水中却带着一丝嘲弄,「轩辕靳,我真是瞎了眼才会为了你……」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云小惑摇着头嗤笑自己的愚蠢,再抬头,又是一片清明在眼底铺展,「我竟比白白还要蠢了千百倍。」「你在说什么?」轩辕靳见到云小惑如此怪异,不安在心底悄然而起。
「没什么,与你无关。」云小惑骄傲地抬起下颚,褪去妖娆的一张脸上,再不见平日里的那份庸懒媚惑,只剩下一片肃静。
而后,啪地一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右手上的红鞭急速地掠过地面,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轩辕靳,你要得起就来拿,只要你不后悔。」「朕除妖,是天经地义之事!」
「哦?是吗?」
「朕最后悔的就是当初鬼迷了心窍,居然想要立你一个妖孽为男后!」「那时你不知道我是妖,不是你的错。」
「人妖不辨,即是朕的错!为骗了朕的妖久不立后,更是大错特错!」「就算我是妖,我们也拜过天地,我是你的妻,这是你说的。」「妻?」轩辕靳沙哑着声音大笑,「朕尚未立后,就没有妻!」云小惑直直看着轩辕靳,就算离得是那么远,他也像是能一眼看穿那人眼底,将他所有的残忍和决断都给挖出来,血淋淋地摆在自己面前。
「所以,就算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我云小惑在你心里也不过是个妖,是不是?」「是!」
轩辕靳回答的gān脆果断,云小惑抿嘴含笑,最后才点点头说,「真真是人妖不两立,我认输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起多年前,轩辕靳抱着他死不松手,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着 [小惑小惑,我怎么能负你!我断不会负你!你是我的妻啊!]。
这人,果然是忘得一gān二净了。
云小惑只觉得眼前的轩辕靳有了叠影,一重两重,在血红色的帘幕下分成了好几个。
直到喉咙里的gān涩逐渐消失,他才清了清嗓子,重新闭上眼。
那滴未来地及留下的血泪,终还是咽回肚子里。
夜黑得发沉,一层薄薄的乌云遮住皎月,太和殿前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四周,顺道儿带起阵阵热làng。
劈啪的薪火之声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时不时冒出,又听「喀」地一声,竟连篝火也灭了。
袅袅青烟盘旋而上,只听轰隆隆雷响,顺着烟迹竟活活撕裂上空的乌云,一道白炙的光芒刺眼掠过,而后又是一道天雷滚滚由远方bī近。
「轰~~」待到雷电行过,bào雨也跟着降至,哗啦啦浇地人睁不开双眼。
云小惑就这么挺直着脊梁站在雨幕中,任由头顶上方的雷电鸣闪不停,垂散在两侧的红色发丝粘在脸颊上,却不显得láng狈,反倒有种孤傲的美。
「云小惑,你逆天而行,可知罪?」天悬的声音是慈祥而平和的,一如他的五官,在白色的须发中总端着一丝笑意,就连语气也带着唏嘘怜悯的意思。
「我知。」云小惑手里的长鞭如群蛇狂舞,绕在他周身形成一道红色的帘幕,为他击退一道道劈落的雷光,可他却如浑然不觉般,只是笑着看向远处殿前的明皇色身影,「为妖,却以男子之身诞下凡胎,我早就万劫不复。」他的声音并不轻,可狂怒的雷电遮去了他的的后半句话,轩辕靳听不到、更不会明白他为爱他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贫道无意收你,只是……」
「君令不可违,他要我的命,我给他便是。」云小惑收回看向轩辕靳的目光,「但我希望你能给小青一个机会,他只是太过痴qíng罢了。」「贫道可以留他原形。」
「也罢,就做条什么都不懂的青蛇,予他或许是件好事。」云小惑想起小青当日流下的那滴血泪,心也跟着苦涩起来。
「你可还有话想说?」天悬问他。
云小惑垂下双眼,淡淡化开一抹微笑,说:「我想喝果子酒」。
说罢,他竟不等天悬回答,径自一伸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陶瓷酒壶,揭开盖,清甜的酒香顿时四溢,他凑上前闻了闻,而后仰起头灌下一口。
果子酒甜中带酸,酸中又有回甘,直到一口酒入喉落肚,又会腾升起微微的热辣感,烧得人脸上泛起红晕。云小惑就着衣袖擦过嘴角边的酒泽,而后「咣裆」一声,随手便把装着大半壶酒的酒壶扔在地上,碎成一地瓷沫碎渣。
轩辕靳在闻到那股熟悉的酒香后,整个人一震,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到是他怀里的孩子抓着他肩头,用稚气未脱的声音问道:「父皇,他喝的是什么酒?」「果子酒。」不知不觉他就回答了。
「妖也喝酒吗?」
「那是他最爱喝的。」轩辕靳说这话时,声音竟在颤抖。
「好喝吗?」
「好喝。」
「噢,难怪他要现在喝酒。」孩子说的话,无心却最直接,「死了后就喝不着了。」轩辕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酒壶被砸落地面的声音,随着这一声碎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摔成了粉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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