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过药碗,隔著细瓷依然有些烫手。李登宵一边递过碗,一边想著当初的约定,只想尽早告诉他那句话,看到李连城接过了碗,就笑著微微弯下了身子:「上次没说完的,连城,我……」就在此时,李连城轻描淡写地将药碗缓缓倾斜,滚烫的药汁一滴不漏地全部倒在李登宵的伤口上。
李登宵剧痛之下,反而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整个房间里只听到拖长了的「滋啦」一声,原本才微微愈合的伤口被这一烫之下,皮开ròu绽,却偏偏连一滴脓水都流不出,就算是伤口旁完好的皮肤也在一瞬间红肿,烫起了无数个小水泡。
李登宵因为极度的惊愕睁大眼睛,身子微微颤抖著,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连……?」
李连城面无表qíng,似乎连看李登宵一眼都觉得恶心,将倒空了的药碗随手往地上一扔,就是一声刺耳的破碎声。
只听李连城低低咒骂了一句:「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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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城把倒空的药碗随手扔在地上,低骂了一声:「贱人。」听了这话,李登宵脸上苍白一片,眉间眼角都是因为剧痛而细密的汗珠,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变成了一片一片跳动的光圈,闪烁迷离,身子不受控制的无力滑下。
在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之时,突然感受到冰冷的水被泼在脸上,钻进鼻翼间的,是冷冷的茶香。
原本以为可以暂时脱离这恶梦,却被一杯冷冷的茶重新拖回了现实。
李登宵倒在地上,láng狈不堪,茶水和冷汗让他几缕额发湿漉漉地黏在眉间脸颊,苍白的唇无力地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著,原本亮如星火的眼眸艰难地半睁著,满盛著不解和惘然。
旁边四人原本目瞪口呆地看著,而受伤初愈的李登宵受不来这突来的折磨晕倒时,他们清楚地见到半坐在龙榻上的李连城一脸惊慌地想伸手去抱,不知为何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附送上一杯冷茶。
不明所以的唐演首先忍不住开口:「皇上,您这是gān什麽,三王爷他刚刚……」「你叫他三王爷?」李连城微微喘息著,挤出一个冷笑,转过头来看著唐演,「要不要我告诉你他都做了些什麽!」一边说著,李连城手上用力,提著李登宵的胸前衣襟,从地上微微拎起。
李登宵因为这个动作,衣襟和伤口的摩擦贴合,疼得太阳xué一下一下地抽痛,眼睛的瞳孔有些失神地扩大,冷汗肆意从额上流下,喉咙间发出沙哑的闷哼,头颅无力地想低下去,却被李连城拉扯著头发狠狠拽起来,无力地仰望著李连城。
李连城手中越来越用力地抓著他的衣襟,一字一字地说:「李登宵,十二年前,鸩杀我生母的人,是你吗?」李登宵听到这句,只觉得五雷轰顶,一阵头晕目眩,眼睛吃惊地看著李连城,心中一阵绞痛,嘴唇哆嗦著,吃力地想申辩些什麽,却发现一句都辩不出。
无数词藻心思在肚中转了又转,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苍白的话语。
李登宵嘶哑著声音,点头:「是我。」
李连城冷笑著,更加用力地扯著他的衣襟。李登宵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在洪荒中。
「那麽,三年前班师回朝,得知父王临死前立我为储,不安分守己司其本职,却秘密里召集兵马,想助李凌云谋朝篡位的人,是你吗?」李登宵在剧痛中发出类似抽气的哽咽声,冷汗流进眼睛里,让他闭起眼睛抵御那种难熬的刺痛。
「是我。」李登宵几不可闻地回答。
李连城将李登宵的头发用力一扯,bī迫他痛苦地睁开眼睛,因为嗓子哑了,只能张大嘴,一句痛呼都喊不出。
「谋朝篡位不成,便假借投降之名,拔剑相向,杀我一十四位影卫,我顾及兄弟之qíng,压下实qíng,对外说是病逝,实乃拘禁於後宫的人,是你吗?」李登宵点著头,皱著眉,冷汗从他紧锁的眉头滑过,带了一种凄清的脆弱,李登宵说:「是我。」李连城冷冷笑道:「我最後问你,不思报恩,却在祭天之礼上行刺我的人,是你吗?」迎著唐演难以置信的质疑目光,和其他人眼中似轻蔑似鄙夷又似怜悯的复杂眼神,两行清亮的泪在眼中终於承载不住,滑落下来。
李登宵低声说:「是我。」
寝宫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登宵微微颤抖著双肩的背影。
四臣复杂地看著那道脆弱的背影,不由地都想到数月前,李登宵在朝上拉弓she箭,发丝飞扬,眉目含笑;还有三年前,骠骑大将军班师回朝,鲜衣怒马,万人敬仰,弄得当时的他们热血止不住地涌上来,义无反顾地投身朝中。
可是现在,三年,不过是三年,却看到这个骄傲的身影破碎在风中。只是三年,便物是人非。
李连城松开手,不再管李登宵跪倒在地上,侧著脸问那四臣:「你们还有什麽疑问吗?」李连城听到一片沉默,於是挥挥手,说:「把这个逆贼打入天牢,不必声张,七天後处以一刀之刑。」听到李连城要他死,李登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他。
在这短短一瞬间,那个夜深人静时於屏风画竹的人,陪他喝酒的人,赠他宝剑的人,替他挡剑的人,在京城夜色里送他、沙场寻他的人,突然都模糊了身影。
是谁,口口声声,说喜欢谁。
李连城,你都忘了吗?
他原以为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再开始原来那般的纠缠,不谈温柔、不谈qíng爱,只是桎梏和bào力、拥抱和遗弃,折rǔ他的自尊,毁去他的武功,幽於粪土中苟且偷生。
他以为这就是极致。
然而现在已经连这样的纠缠都没有了。
那麽恨意呢,这个人,是不是连恨都不屑了?
他张了张口,发出痛苦而嘶哑的声音。
「李连城,这几个月对你来说,究竟算什麽!」李连城看著他,眼睛居然有一点疑惑。
严闾卿接过话头:「圣上醒来後,只记得祭祀之前的事qíng。」李登宵愕然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李连城,脸上刚凝聚起的一点希望又在转瞬之间破灭,一败涂地。
李登宵颤抖良久,才彷佛是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一遍:「忘了?」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睛里夺眶而出,这一瞬,所有的骄傲都离李登宵而去,李登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苦笑,苦笑著问:「那一剑,你……为什麽要来挡?」唐演几乎看不下去似地撇过头去,想掩饰不知道为什麽有些酸痛的眼,朝门外大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个人押入天牢!」几个护卫应声而入,面无表qíng地反扭著李登宵缩起的手,将他反著拖了出去,在地板上剧烈地摩擦著,伤口在粗bào的对待时又开始无休无止的剧痛。
李登宵在被拖出门外的最後一瞬,用仅存的力气大喊著:「李连城!你画给我的屏风还在小院,你送给我的剑还挂在墙上,你给我的所有东西都在,我不要了!都还给你!等我死後……两、不、相、欠!」李登宵吼著,最後的力气彷佛也离开自己,全身上下都痛,心也痛,眼睛也是。他在疼痛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欠的李连城,欠他的李连城,都不是眼前这个人。
那垂死一般的怒吼恍若炸在李连城耳中,那无边的寒意似乎从李登宵口中,慢慢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李连城看著眼前地板上狰狞的血迹,一直蜿蜒到门外,像是如椽大笔沾了朱砂的猖狂画作,又像是——他心里面那道以为已经腐烂了的伤。
李连城转过身子,低声问了一句:「严闾卿,你知道……他刚进寝宫的时候,想对我说的,是什麽吗?」————————
天牢的死牢,向来是人间修罗炼狱,没有油锅,却有无数的残酷磨难,死囚更是如此。狱卒们受了别处的怨气,回到牢中,就爱往这些人身上再踏上一脚,一顿皮鞭打得他们永不翻身。
若是没有赏银孝敬,别说上路时的那一顿饱饭,就连能不能活著爬到刑场也是问题。
李登宵被送进死牢的时候,仍穿著那一身刺眼却异常华丽的喜服。有的狱卒眼红,想剥下来,走近才发现那袍子将近一半都浸透了鲜血,不能要了,遂作罢。
李连城是李登宵入狱後第五天来的,几天下来,李登宵滴水未进,早已奄奄一息。
他来的时候,李登宵正在受一场鞭刑,只是刚用蘸水的小牛皮打了几下,就已经昏过去数次。
狱里的管事哪里料得到手下人背著他做这种事,当下吓得说不出话,不时偷眼看著身边这个据说是朝中大官的人,却意外发现他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伫立一旁,看著一鞭又一鞭落在李登宵身上,看著他痛昏过去,又再次痛醒。
打到後来,李登宵就算醒了,神智仍有些恍惚不清,却还是咬著牙什麽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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