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在怀里的酒喝光前,没移开过视线。
宋平安他们到菜市场买菜时,孩子醒过几次,一次是饿醒的,一次是尿醒的,再有一次是睡饱了。
宋大娘养育过两个孩子,照顾孩子换尿布这些根本不在话下,把米汤煮烂待温用小木匙一喂,孩子吃得啧啧有声,乐坏了二老,可宋大娘把孩子的襁褓打开准备换尿布,看见里头用柔软无比的上等布料fèng成的小衣服时,吃惊之余赶紧让老头子过来看。
宋老爹一阵端详后,叹道:「这孩子的外公家想必很有钱,据huáng公子说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平安这浑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撞上家里这么有钱的小姐,还跟人家生了孩子。这位huáng公子来过咱们家看过qíng况,跟家里老人一说,他们肯定更不愿让孩子过来和咱们受苦了。」「谁让咱们傻小子亏欠了人家姑娘,该!人家肯让孩子认我们就够宽容大量了。」宋大娘无奈摇头,遂想了片刻,犹豫道:「其实本来我还有几分怀疑,毕竟huáng公子以前咱们没见过,儿子可是我一直从小看到大的,他什么人品我还不清楚?可是后来想想,从前宫里的其他护卫都能带他上青楼,也难保会因此染上什么坏习xing没在我们面前显现出来。再加上孩子都抱过来了,瞧瞧这双眼睛……」宋大娘看着怀里睁着眼睛到处看的婴儿,不禁慈爱地摸摸他的小嫩脸,「这眼睛一睁开,真是像了个十成十,这还能有假吗?」「也幸好只有眼睛像,长成咱们傻小子那样——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娘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宋老爹笑得合不拢嘴,「像他舅舅好,天庭饱满,眉清目秀,面色红润,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当日宋老爹也不过是随便一语,哪想到这孩子出生起,就注定一生富贵荣华,并且褔及祖上十几代皆为平民百姓的宋家。
接下来再有半炷香时间后,宋平安他们一前一后回来,宋平安埋首走在前头,两手提满东西,huáng小天嘴角噙笑走在后头,两只手里都拿着地瓜,只不过一个还包在纸里,另一个则吃了大半。
宋平安回来后和爹娘招呼一声就钻进厨房里去了,huáng小天过来看看孩子,又和宋家二老聊个几句,便拿着两个烤熟的地瓜同样钻厨房里,说是帮忙去了。
好不容易抱上孙子的宋家二老光顾着逗弄已经醒来的孩子,完全没觉察两个人之间的奇怪气氛,反而觉得这两人关系好,以后就能让huáng小天经常把孙子抱来给他们瞧瞧了。
huáng小天走进厨房里时,宋平安正蹲在地上生火烧水准备杀jī,见他进来,吓得差点失手火烧眉毛。huáng小天坚持要留下来,宋平安根本说不动他,只能手忙脚乱地继续gān活,过了好久才逐渐恢复正常。
鲤鱼就做成红烧鱼,老母jī煲成汤,四季豆炒ròu,再素炒一道青菜,这几道再普通不过的菜肴,却是宋家在京城安家后最丰盛的一顿,过年过节时随便上前两样中的一道,都称得上奢侈了,这次足可见宋家对huáng小天到来的重视。
宋平安在准备的时候,huáng小天当然不肯闲着,什么都要cha一手,宋平安再次拿他没办法,只得挑些简单的活让他gān,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深居宫廷的当朝天子gān起这些粗活来还挺有模有样。
宋平安在杀jī,他就在添柴生火,宋平安在杀鱼,他就在洗四季豆,宋平安在切猪ròu,他就在摘洗青菜。
捋起衣袖坐在小板凳上认真仔细的模样,哪里有半点朝堂上威严冷冽的君主的影子,若不是事先知晓,在宋平安眼里,他真的只是个个xing温文知书达礼的翩翩公子。
jīròu要久煲就下锅先看,huáng小天负责生火,一边洗菜之余还会经常留意灶里的火势,待jī汤终于烧开冒香气时,他不假思索用手去揭锅盖,吓得宋平安跳了起来:「不要摸,烫!」晚了,被烫伤的huáng小天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反而是宋平安惊慌失措地握住他的手一看,指腹都给烫出了两个大水泡。
「快,泡冷水!」宋平安这时全然不顾两人的身分,扯过他的手用力按进洗菜的盆子里,泡了一阵小心摸摸显得更肿了些的水泡,在白皙的手上红肿一片,尤为显眼,他不禁心疼地低骂:「怎么这么不小心,肯定很疼。」huáng小天一直看着他的脸,在他说完后,静静地道:「不疼。」从小就习惯了疼痛,这些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在看他为自己担忧时,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了。
宋平安却似乎没听见,仍然皱起眉继续说道:「还是右手受的伤,肯定不好拿笔了。」huáng小天小有不满自己的话被忽视,朝他翻了个白眼,突然灵光一闪,脸凑过去,在他颊上吧唧一声,吓得宋平安刷地一声蹦出去了。
宋平安背贴在墙上,一手摀住被偷袭的脸,睁大眼睛瞪着不远处丝毫没有受伤自觉,反而一脸悠然的人。
宋平安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皇上……为什么要对小人……做这些事qíng?」并不是现在才想起要问,这句话,他藏在心底已经很久,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去问,也在想该不该问。因为对他做这一切的人是当今圣上,在天子面前没有为什么。
原以为这件事qíng会很快过去,原以为他会很快死去,却没想到事qíng一步一步朝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如今他所面对的事qíng,是好事还是坏事?宋平安想不通,又一直想,于心里不断积压,终于在现在爆发。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被他问住,一阵沉默之后,他才说道:「至于是为什么,朕现在无法告诉你……」侧过身看向屋外落败的景致,他静静道:「平安,还记得年前朕要你一直陪着朕的那件事吗?」宋平安点头:「记得。」
「你现在后悔了吗?」
宋平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望着皇帝重重地道:「皇上,平安不悔!」皇帝负手而立,目光灼灼看着平安,半晌方一笑,上前扶起他:「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向朕下跪,朕说过,拿你当亲人。」「皇……」
皇帝认真看他,「在人后,你就叫我烨华吧,不是皇上也不是huáng公子,好吗?平安。」宋平安愣愣地看着他,被扶着站起来也不知道。
皇帝垂下眼帘,一脸落寞:「唉,自懂事起就没有人这么叫过我,这个名字恐怕早被人遗忘了……」「不会的,皇上!」
「那你叫叫看,我想听。」
在皇帝期盼地注视下,宋平安迟疑良久,终还是按捺心中的不安,小小声的唤了一声:「烨华。」烨华看着低着头的他,本想好好摸一摸他的脸、他的发,可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片刻,终还是渐渐收回。
在平安问起为什么时,他突然想起很多事qíng,他原先也不想和平安牵扯过深,那日选择蒙上他的眼睛,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就让他以为这是一场噩梦,从此以后他仍然是掌握世间生杀大权至高无上的帝王,而他仍然是守护宫门的一个小小护卫。
最后还是让他察觉,是因为一念之差,看他因为自己而沉溺于yù望之中,突然之间,就想让他知道,给予他一切的不是别人,是他,只能是他!
qiáng烈的,渴望的,然后一切就偏离了所有设想,却直至如今都没有任何遗憾。
后来让秦宣蒙上他的眼睛,是不想让他看见深宫内廷之中隐藏在金色光芒之下腐朽骯脏的的一面,是不想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因此而染上黑暗和冰冷。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huáng昏时分起无声无息地从天空飘落,堆积在布满青苔的瓦片上,化为雪水滴到地面,激起水花滩上斑驳的墙,一副凄寒落败的景象。这便是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鹅毛飞逝白雪皑皑不同,这里的雪绢秀小气,偶尔夹着雨霜,细致地落下,却沁入骨髓的冷。
烨华极其讨厌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里,他会更加睡不着觉,即使殿中被熏香暖炉烘得火热,他还会觉得一股透心的冷,彷佛那雪里夹加的雨水淋湿浸透的不是瓦片,不是地面,而是自己的身体。
小时候,烨华以为他讨厌的是这个季节,等到知晓北方还有那种一下起来就会淋漓尽致铺天盖地的大雪,他才明白,他讨厌的是这样的天气。
北方的大雪下的时候看起来严酷寒冷,但大片大片的雪在融化之前,是如叶片般可以轻轻挥去,不会穿透你的衣服,不会冷入你的骨髓,而南方的雪小巧得还没等你低头去看,就已经化为一滩雪水,浸透保暖的衣物,让你冷得全身打颤。
就像那些绵里藏针的人,带着友好温和的笑,在别人卸下防备或不注意的时候,用利器深深刺穿对方的身体。
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身边就聚集无数这样的人,在他以为世间就是如此冰冷彻骨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并不是偶然才会跑到皇城根下,事实上,在他的武艺小有所成时,他就时常会偷偷地跑到城墙下面,仰望这边的天空,想像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他那个时候很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生活是否真如宫里,那么的压抑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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