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寥寥数语,却听得孟仟愈一阵发寒。
“不过,狐仙确实来了,他很快找到了院中仅有的两个活人,施法治好了那名rǔ娘,可那孩子实在病的太重,他竟也一时无力回天。”
孟仟愈不禁急道:“狐仙难道没能救得了他么?”
先生又摇摇头,叹息道:“那孩子知道自己无法再活,忽然想起那瘟神说的话,便问狐仙求神之事是否属实,狐仙点头称是,那孩子听后顿觉破灭,再想想自己此时家破人亡,垂死病中,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恨意来,他觉得狐仙当初弃颐泉于不顾,现在却半途折返,无非是假心慈悲,想趁机积德行善,也好将来位列仙班,这般玩弄颐泉,实是轻贱凡人xing命,可憎可恨。”
老先生到此停止,似有所感,良久,才又道:“孩子越想越恨,见狐仙对自己关切,觉得只是惺惺作态,又身知将死,他抛却了心中所有顾忌,将这些话全说了出来,说得字字狠辣,几近泣血,意图揭破狐仙那副伪善的嘴脸。”
孟仟愈一时听得胸口沉闷,咬牙道:“那孩子说的……可是真的?”
老先生闭上眼睛,缓缓道:
“那狐仙只是呆呆地听那孩子控诉,却始终一言不发,一张脸惨白如纸,似是无措至极,而那孩子说完之后,也终因大动肝火,呕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涂昔微仰着头,定定地望着chuáng顶雕花,墨色双瞳微光摇曳,深邃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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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离魂雨夜 …
“孩子昏了过去,一片漆黑中却仍能看见狐仙,狐仙的神qíng十分悲伤,他望着孩子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活你的。’可这几日孩子历尽生死,心智早已成熟许多,宁死也不愿领他的qíng。”
孟仟愈道:“最后到底是救了,还是没救?”
老人家听他此言,浑浊的双眸闪烁起一丝微光,笑叹一声,缓缓道:
“若那狐仙没有救他,我也不会如苟活至今了。”
此言一出,孟仟愈不禁一怔,他定定地望着老先生的脸,愕然道:
“先生此言……莫不是——”
老先生见他已然明白,颔首道:“不错,我便是那孩子,是迁家活下来的唯一的后人。”
——原来先生一直在讲的……竟是自己的故事?孟仟愈震惊之余,静下心来想了一想,此番进展意料之外,但又确实在qíng理之中。
先生见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苦笑一声:“颐泉迁家,自颐国时便于此地扎根,乃是传承了近五百年的名门旺族,奈何我膝下无子,到如今,实在是到了天时耗尽之日了。”
涂昔听到此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颤声道:“先生不可妄言。”
老先生惨然一笑,却转头对孟仟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与你讲这故事?”
孟仟愈摇头道:“是学生主动向先生请教,若有其他,学生不知。”
先生笑道:“我一直在想,若有天真的撑不住了,定要将这故事告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你不来的话,我就要讲给你身后那位听了。”
涂昔神色一僵,发觉先生无意中揭破了自己的一句谎话:之前孟仟愈问他是否听过这故事时,他答的是“知道”。
再看孟仟愈,他似是没有发觉,开口道:“学生来的巧了,恐是天意。”
先生点了点头,哀叹道:“其实,我被那狐仙救活时,才知我犯了一个大错。”
“大错?”
先生闭眼道:“狐仙并非贪得富贵名利之徒,他甚至……用了自己的xing命救我。”
“用他的xing命?”孟仟愈大惊道,“那他自己呢?”
涂昔低声道:“千年天狐,生有九尾,每尾一命。”
先生微微点头,目光忽然变得很远,他喃喃道:“那时我就躺在这张chuáng上,望见他身后白光浮动,分明是七条雪白长尾,再看几眼,其中一尾忽然光芒大盛,继而便消失了——七尾变作六尾,狐仙也似乎耗去不少心力,唇边青白,面色如纸,摇摇yù坠。我登时心中一阵愧疚,无奈身体虚弱不已,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想着:他那缺的两尾,莫不是也曾救过什么人么……”
孟仟愈却站了起来,愠声道:“既已无力回天,他到底为何要做到如此?!”
涂昔听他厉喝,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屋外倏地劈开一道青闪,继而惊雷炸响,骇得人jīng神一振。
先生闭起眼睛,弱声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狐仙,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可……或许因为续上了他的xing命,我有时会隐约听到他的心声,他总是告诉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迁家便不在了,他也就再也无处可去,亦不知……漫漫余生,为何而活。”
老人顿了许久,才又道,“那样高高在上的狐仙,一提到这话……总会显得害怕不已,好像他什么都不担心,只怕我死。”
窗外淅沥声响,终于下起雨来了。
“狐仙恩qíng……此生无以为报,唯一能报答他的地方,就是知道他畏惧我死,于是,我便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也正是怀着这个念头,我才得以能苟活至今。”
——期颐之年,已是远超常人寿命,原以为是福禄之相,殊不知竟是苟延残喘,挣扎余生,苦报恩qíng。
孟仟愈愣愣地听着,这次却没有cha话。
“先生既知自己不能死……现如今又为何……”
涂昔颤声开口,声音又是哽咽在半途,全然没了平日清明。
先生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你可知这几天里,那狐仙似乎开心起来了,我从未见过到他如此的开心,隐约听到他的心声,说他等的人回来了,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那个人回来了……我很高兴,可这么一来,我觉得他似乎……也已不需要我了……”
人音愈小,窗外的雨声却是更qiáng,涂昔猛地扑至chuáng边,嘶声道:“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想活着,又与那狐仙何gān!”
“我已经活得够久啦……”老先生朝他无力一笑,却又对孟仟愈道,“这孩子助我许多,临死……我不愿再劳烦他做事,你是后辈,可否帮我个忙?”
孟仟愈忙道:“学生定当尽力。”
老先生气若游丝道:“今日颐泉夏祭,你替我去镇外狐仙祭台,烧上三柱香,说迁集此生,终未负他……救命之恩。”
孟仟愈喉间一哽,压下心头酸楚,道:“是。”
“还有……这孩子,”老先生拼尽力气,竟挪动手指搭住涂昔双手,望着那张泣泪yù倾的脸,轻叹道,“五年来念你照顾,我若是走了,这世上……可有你……容身之所?”
涂昔咬紧牙关,连连点头道:“是!”
孟仟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跟着道:“有。”
“如此甚好,那我便放心了——”
先生微微一笑,眸中忽地闪过一阵奇异的光彩,继而湮灭无踪,沉入黑夜。
听到什么东西离开的声音,明灯烛火轻摇,房中一片死寂。
屋外bào雨旁若无人,倾泻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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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雨。
将老先生的遗体暂且安顿,孟仟愈从屋中找出一把伞来,便要照那先生所说,出门去镇外祭台。
涂昔听窗外的雨下得可怖,想要与他一同去,可孟仟愈念及先生刚刚过世,身边应留个人看守,非要让他留下来。
两人争执不下,涂昔突然道:“此时深夜,镇外树林恐有野shòu出没。”
这话正中孟仟愈弱点,他什么都不怕,偏就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
想想确实没有别的办法防身,最后只好同意,带上涂昔一起。
颐泉湖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雨点纷飞,白làng翻涌,镇中那些通宵游乐的人此番连遭疾风bào雨,早都已经回家去了,纵横的街道空空如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把伞,以及贯耳的雨声。
孟仟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下得好像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似的,后半夜黑暗压境,豆大的雨滴击上伞面,声声作响,让人错觉这伞用完这一次,便没有了下一次。
都不愿意让对方撑伞,涂昔gān脆握住他的手,骤雨夹杂着阵阵寒气,两人却都没有觉得冷,亦步亦趋地出了镇口,沿着涂昔的指引赶往那片树林,脚下不再是gān净的石板路,而是被雨水冲得混乱不堪的糙丛,泥土很快沾污了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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