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也跪在一旁,一头白发,额上几下就叩出血来,惶恐道:“陛下,不是毒,卑职没能救回乐侯,可这实在……请陛下饶恕卑职,这不是毒啊……”还未喧哗几声就被拖出去。
盟鸥馆内只有萧尚醴一个人站立,他看似镇定,手却在颤抖。殷无效这才赶来,上前查看毒血,骤然失色。退后两步,竟跪拜下去,道:“萧陛下,这不是毒。是药xing相克,都是在下的过错,没有算到药xing相克爆发起来这样厉害……蓬莱岛主承受不住,已经……回天乏术,气绝而亡。”这幽兰一般的美男子本不曾对萧尚醴多恭敬,此刻却又行大礼,也叩首道:“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医术不jīng,与他人无关!”
萧尚醴再站不住,他双眼从始至终留在乐逾脸上,就踉跄倒在chuáng边,茫然道:“逾郎……”他一时眸中清明,一时如痴如狂,伸出手去为乐逾擦嘴边的血,可丝丝缕缕污血自他指fèng间涌出。
外间忽传:“太后到——”“皇后——”宫人叫得急收得也急,却是太后皇后同时赶来。两队宫人手持灯笼,将廊道照得白昼一般,宫裙仕女来往,这一国之内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从未如今夜此时这样步履急切,几yù疾走,随行侍女丝履环佩声响不绝。田弥弥走到门外,见得这一幕,竟脚下发软,当即矮倒,幸有聂飞鸾扶住她。
太后目光只在爱子身上,但她见乐逾景况,也倒退倒去,摇摇yù坠,却勉力支撑,见萧尚醴背对着她,动也不动,心痛如绞,哽咽唤道:“醴儿……不,幼狸,母亲的幼狸,我是母亲啊,母亲来了,你看看母亲,看母亲一眼……”
萧尚醴却听而不闻,鼻梁与乐逾相碰,感受到那人渐渐失去鼻息,污血也已变冷,竟轻轻为他擦去血污,像一具玉雕的人又有了生气,百种柔qíng似水,将唇贴上乐逾的嘴唇。在场诸人都心惊胆寒,只觉这心机深沉的少年国君此刻已经疯了,却没有人敢惊扰他,任他与一具尸身唇齿纠缠,屏住呼息含咬不休,千般qíng浓,却如同噬咬尸身血ròu,见者都不寒而栗。
他侧影极之昳丽,低下头啜吻死人的唇舌,眼睫轻颤,太后心疼幼子,然而亲见这一幕想到楚帝死前对自己的举动言语,也是这般纵是死也逃不开的执念,几yù作呕。田弥弥却惨白着脸起身,一步步走近chuáng边,双膝跪道:“陛下,请节哀。”
室内一静,落针可闻,反而听见微小的声音,却是低低压抑的笑声。萧尚醴转头回视,他肤色白皙,肌理柔腻,可下半张脸都是腥冷污血,这样一抬头,烛光照得双眸中都是猩红的血,真如血池残尸中抬起眼的一只妖魔。
他轻声道:“今夜是谁传信惊扰太后,剥皮分尸。”室内有人退出,外间惨叫传来。萧尚醴道:“母亲,我无事。送太后回去。”
太后离去。萧尚醴看向殷无效,殷无效方才所言,药xing相克,什么药,现在才相克?千错万错都在他,与他人无关——这他人是哪个他人?他晃dàng起身,在殷无效面前俯下,缓声道:“你急着,为谁顶罪?”
人尽皆知,小圣手殷无效对顾三公子……萧尚醴慢慢道:“把垂拱令,顾伐柯剥皮抽筋,扔进马厩踏成ròu泥。你既是神医,心上人成了什么样子想必都救得回来。”
殷无效狠狠掐自己手腕,面色青白,道:“萧陛下……他,顾三公子并非有意!是解药……是‘徒劳’的解药。‘徒劳’本没有解药,但顾三公子托我做解药!只要服下‘徒劳’时日尚浅,服下解药至少能挽回二、三成功力……他是好心,把解药送给蓬莱岛主,并非存心害他……却不料——”
药xing相克,对常人无毒的解药竟成了乐逾的催命符。
萧尚醴道:“你们救他,却害了他!你们想帮他却害了他!”他一把抓起殷无效前襟,之前抽刀断挽具夺马狂奔,他的手如何能有那样大的力气斩断挽具?早在那一劈中震裂虎口,袖下鲜血长流都不察觉,这时已满手是血,一抓就是一个血手印。手掌纤长,五指疾张,灯下看去犹如染血的白骨。
田弥弥默然不语,萧尚醴的目光却扫到她,带血的手抬起她的下颌,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盯着她,问道:“皇后,你是否也这样‘帮’他了?”
田弥弥的修颈被手指死死扣住,不多时脸色涨红,聂飞鸾惊骇上前,却见她痛苦摇头,终于被萧尚醴甩开,倒在地上gān呕不止。萧尚醴启唇道:“拖下去。”
侍卫无声入内将人拉走,到这一步,殷无效反而定下心来,眼中闪烁,微笑叫道:“陛下恨我,恨顾三公子,恨皇后殿下,但蓬莱岛主之死最大的原因是萧陛下你!是萧陛下擒他,困他,伤他,最后害了他xing命!”
不多时,苏辞入内行礼,禀道:“城南烟火告知,罪人顾伐柯已束手就擒。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萧尚醴伏在chuáng边,握住那具尸体的手,这室内处处血腥,他却缱绻低徊道:“他们可以等。逾郎与我的十天之约却等不得。”
萧尚醴一步不出盟鸥馆,不饮不食,与尸体同卧。本有洁癖,此时却不沐浴,周身血污gān竭,也置若罔闻。只将那人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柔声细语,终夜喁喁不绝,直至嗓音嘶哑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一国之君,可在这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了。他将那人的手贴着面颊,又放入衣中胸口,可连那余温都保不住。他竟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恨不得挖出双目,使血如泪流。
此后数日,萧尚醴一时疯狂,令人以数十个小暖炉烘热那躯体,让他能再依偎在那人怀中感受温热;一时又神智清楚,令人在chuáng上chuáng下放置百斤寒冰,得保尸身不腐。
一连数日,宫人只敢在更换蜡烛暖炉巨冰时出入,屏息静气,殿外受刑宫人的血迹犹历历在目。人人低头膝行进,膝行出,只看眼下方寸之地,不敢直视国君,更遑论他抱住的那一具尸身。只是几日下来,纵然一刻不停地燃香,室内也渐弥漫起腐臭。
第四日,太后到。几日间不曾有一日拉开的厚帘打开,日光透入,可那chuáng榻边两只青铜鹤烛台上几排蜡烛早已燃尽,满地烛泪,多日来没有宫人敢上前到萧尚醴身后换蜡烛,仍是一片昏暗,chuáng帐半垂。
萧尚醴坐在地上,上身伏在chuáng边,黑发蜿蜒披拂,一动不动,只见他的背影。
门一开,越过屏风铜器珠帘,腐气扑人而来。太后却连掩鼻都不掩,只轻轻上前,衣裾拖曳,沙沙细响,道:“幼狸……”
她如一轮明月,先帝去后,平日衣色都很素淡。纵是被沉入污秽血腥之地,也是清光无限。独自入殿,就如浓重黑云散开,she出一道皎洁月光。
萧尚醴不曾转头,只是脸微微一动。他俯靠太久,周身麻木。太后又道:“幼狸,母亲并未带人,只有母亲一人……你能听见母亲吗?”
萧尚醴喉中出声,太后心里一惊一痛。幼子声音以往低柔清越,少年时甚至雌雄莫辨,如今入耳却……如刮擦铜镜。他咽喉肿痛,不饮水又qiáng行自语不止,嗓子滚烫腥热,却如若不觉,慢慢道:“母亲,别上前。”
太后忙道:“好,我不上前。幼狸……你过来,可好?”
萧尚醴却只对着chuáng上,嘶哑道:“母亲,我对这个人……我今生今世,唯有他这个人而已。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母亲,这个人为儿子延续了血脉,我与他已有子嗣……可他依旧不要我——”
太后只觉天旋地转,担忧幼子再多说话,更损伤咽喉,她当然知道男人与男人不能有后,却不愿信爱子疯了,只当他……心神俱损,悲恸太过,一时迷住心窍。她哄道:“幼狸,母亲要你,母亲总是要你的……你过来,让母亲抱一抱……”语及此处,想起萧尚醴幼年是宫人带大,楚帝不许她哺rǔ,也不许她多抱几回,竟落下泪水。
她张开双臂,可萧尚醴如在梦中。太后这时方想起有人提点的话,道:“幼狸,十天到了。你与乐侯有十天之约,时日已到,你要放他走了。”
萧尚醴这才道:“十天……到了?”
太后qiáng忍哀伤,道:“到了……幼狸,来母亲这里。放他走。乐侯已经对你生气了,你若再不遵守誓言,真惹恼了他,就要一生一世再见不到他了。”
萧尚醴闻言,僵硬地在chuáng边支起身,却连站两回才站起,迈出几步就跌倒了。原是这几天不饮不食,又只与黑暗灯光相伴,日光照入,万物都只能看到茫茫白光。太后连忙上前抱住他,他竭力嘶声,却只有气音,道:“母亲,我恨这个人。不知有多少次,梦里梦外,我只想砍断他的四肢,愈合他的伤口,不是做成人彘,而是……让他一步也走不了,只能躺在chuáng榻上,被褥中,只能听见我说话,只能看见我的脸,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哪里也不能去了,只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却不觉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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