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惊骇,争相搀扶,他半跪在地上,埋首进母亲怀中,一地的华服衣裙层叠。太后的侍女奉上一只白玉盏,娇嫩的手指与玉一色,盏中汤药犹温。太后亲手端起,急道:“幼狸,别说话了,母亲都知道……母亲喂你。”
汤匙才送到他唇边,萧尚醴便呛咳不止,汤药自唇角涌出,带着几缕丝线般的血。连温水都难以下咽。那几丝红痕在他玉白的掌上触目惊心,太后手腕颤抖,一碗参汤倒扣厚毯上。侍女碎步来去,又双手过头奉上一只玉盏,这一回才喂下去。
太后口中柔声唤道:“幼狸,幼狸……”抚萧尚醴背脊不止,那参汤中有安神药物,萧尚醴不多时就觉出困倦,极力挣扎,不出几下就力尽昏睡。季女官向那chuáng榻上望一眼,忧虑道:“这……”
太后指尖上犹是方才抚摸萧尚醴时沾上的血迹,那血腥之气还萦绕不绝,她闭目道:“传本宫懿旨,即日起封盟鸥馆,宫中上下,无论缘由,登瀛洲岛者悉数杖杀……余下的……待醴儿醒来,再说吧。”
第79章
她一生两入帝王家,深知天子动怒,已经能让举国上下流一回血,更何况天子之痛、天子之恨?她想让醴儿清醒过来,只是做母亲的私心。谁又知道他是疯好,还是醒好?一旦醒来正视此事,痛与恨前哪有公理是非可讲,只怕害过乐逾的人要死,帮过乐逾的人要死,就连置身事外不管不顾的人都要死,真不知要灭几姓,夷几族。
太后亲令侍女为萧尚醴沐浴更衣,召太医看护。楚宫上下人人自危,瀛洲岛上更是空无一人。
入夜时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轻轻自苍郁松树上落下,涉水登岛。
他身段高挑,肩宽腰窄,披斗篷,戴兜帽,掩去头发与额头,夜色之中款款前行。推门入室,嗅到腐臭味,竟用两根手指在袖中牵出绦带,拉出一只栀子香气的浅huáng色锦囊,贴在鼻下辟除秽气。
走到chuáng边,还未揭开包裹尸体的锦被,已经幽然一叹,含笑怅道:“‘天选之人’,不过如此。所谓的大宗师,什么‘大道问qíng’,还是被qíng劫玩弄,作茧自缚……乐逾啊乐逾,你不如你母亲多矣。”
他正要掀起锦被,忽觉心跳一滞,那锦被下突然有了悠长吐息声——
激变猝不及防,他来不及抽身,就被一具尸体扣住手腕!正要发出暗器,迟了一步,自那尸体手中一道真气打出,在他身后入木三分。乐逾呼哨一声,一枚烟火弹冲天,以此为号,许多足音bī近,大势已定。乐逾一笑,放开他的手,拍打一身污衣坐起。垂拱司诸人都赶来包围,盟鸥馆灯火通明,不多时又有仪仗来,一众高手拱卫,萧尚醴拨众走出,换了天子常服,夜深灯光映照,更显出丰姿冶丽,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
再过片刻,传来一声叹息,藤衣扶着顾三自另一侧走上来,将那深夜来客围在当中。
那深夜来客却不慌不忙,依旧捏香囊轻嗅。方才一番动作,兜帽滑下,露出光洁额头,高挺鼻梁,双目灿若chūn星,长发微卷,斗篷下是一袭青衫,赫然是北汉舒国师之徒,“小圣手”殷无效。
殷无效一一扫视过乐逾、萧尚醴、顾三,了然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中了你们的请君入瓮之计。”他又一蹙眉,饶有兴趣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乐逾一身血迹,他本就不在意脏污,死过一次,更是不拘小节,在这灯火下上前bī近殷无效,越发显得身材高大,举动不羁,道:“其实最早我不知道是谁,我连是否有一只暗中翻云覆雨的手都不知道,只是猜测。”
顾三在狱中数日,寒气侵体,轻轻咳嗽,以丝帕掩口,竖起三指,道:“三年以前,这位乐岛主带着满身麻烦来我chūn雨阁,与我有三个约定。第一件,借我锦京chūn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至于第三件——就是一条‘搜神计’。”
殷无效神色微变,仍笑道:“‘搜神计’?”
人间谁可称神?四方君王都不可称神,因为在宗师面前,君王可杀。这世间唯有宗师可以称一句“陆地神仙”,弹指就可在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
顾三道:“各国宗师都自称闭关清修,但却偏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一件事,有一位宗师早已cha手天下大势,视世人如蝼蚁,视战国如游戏,设计引周朝提前覆灭,使中原内乱,战祸不休。”
江湖以宗师为顶峰,无宗师就没有江湖。可顾三自从还不是chūn雨阁主人,只是乐逾眼中昔日对数百年间江湖典故如数家珍,宁愿被cháo水卷走,也不愿放开一卷《武林志异》的读书少年起,就隐约察觉江湖中人,修为越高,自视越高,早已不把自己当成凡人。而现存的几座高峰中,竟藏着一个罔顾天下生民,以十万百万人的身家xing命为游戏的宗师。这样的江湖,要来还有什么益处?不若釜底抽薪,废江湖,尊王法。天下一统,才对世人有利。
所以他亲见昭怀太子,又舍弃chūn雨阁百年基业,投靠静城王。乐逾在存江湖还是灭江湖一事上与他观念相悖,但当年定下搜神之约,无论走上怎样的歧路,他们都不会背弃这约定。因为存江湖也好,灭江湖也罢,他们有一点共识:即便是陆地神仙,也不可以在这人间兴风作làng。
殷无效从容不迫,道:“于是乐岛主的天选大宗师机缘,就成为钓出这位在人间兴风作làng的神仙的饵食?”
乐逾仰天笑道:“乐某不信什么‘天选大宗师’,既然那位神仙信,我何妨一试?”
他就拿命来一试。断天君批命,世间要出一位“天选大宗师”。这位大宗师崭露头角,四位已做了数十年宗师的宗师都要黯淡无光,天人五衰,好为大宗师让路。惯以世间为游戏,除自身之外都看作蝼蚁的那位神仙怎么能忍?他势必视天选大宗师为敌。
可天选之人既然是上天选中,那位神仙同样是上天选中成为宗师,自然信天命,直接斩杀乐逾,恐怕要遭天谴。恰好乐逾的命数是“大道问qíng”,一生的死劫都在一个qíng字上。要是能顺水推舟,推动他早入qíng劫,让这qíng劫来得惨烈,把他毁在qíng劫之中,就是他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与人无尤。
当年天山蛊王的悬案,仿佛只为把qíng蛊种到乐逾身上,再用一条命给乐逾埋下年少名高,出手狠辣,江湖中人人忌惮,挑战者多如过江之鲫的隐患。想来是那位神仙的手笔之一。
殷无效眼中犹有笑意,道:“让我来猜一猜,这条搜神计,最难的一点就是确定你们要找的那位神仙,是四国宗师里的哪一位。”
北汉舒国师,南楚思憾大师,东吴血衣龙王,西越狂花居士,人人都在闭关清修,人人都不露面。唯有通过亲传弟子的动向推测。
殷无效轻拍额头,轻松续道:“我固然每件事都像在害乐岛主,可我所做的事中,一半是机缘巧合,不一定有恶意,另一半则是萧陛下指示,要怪也要怪他。你们实在无法确定是不是我,至于其他宗师的弟子,善忍暂且不论,闻人照花看起来也处处针对你乐岛主,同样可疑。你们唯有走到最后一步,明知‘徒劳’的解药有问题,仍吃下去,以死诓我来查验。”
乐逾戏道:“乐某祖传一条压制毒xing的法门,殷兄既然对我提过乐游原,就该知道,乐游原可是周始皇帝亲眼看他饮下毒酒,还能逍遥海外十余年,寿终正寝的。”
那一种功法是数日前梦入太虚幻境见乐游原,乐游原传授给他,用后自有弊端,只是也无暇多虑。殷无效颔首道:“原来是家学渊源。”
他转头见萧尚醴面如雪色,乐逾所言……明明什么也不曾忘记,他竟没有忘……一件事也没有忘!萧尚醴思及此,心中痛恨,所以方才一直无话。殷无效看向萧尚醴,笑道:“萧陛下这几日下来,也是做得一场好戏。”
乐逾见顾三之前那夜,乐逾对他说“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如有所指,其后萧尚醴模糊睡着,却在梦中见乐逾对他说:“明日将有大变,不管出什么事,信我。”
乐逾那样爱他惜他,又怎么会毫不提点,就服毒诈死。他的逾郎怎么会忍心诛他的心。萧尚醴面色仍如冰雪,却骤然一笑,知晓乐逾并未失忆,记得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心如死灰,仍旧容色冶艳,仪态端然,声音虽还略哑,却已经不嘶涩,轻飘飘道:“若不是怕他不喜欢,再顺势杀上一批人,就更bī真了。”
殷无效笑道:“萧陛下与我同样被蒙在鼓里多时,我却更同qíng萧陛下,乐岛主对萧陛下的深qíng,也可能是为这搜神计做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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