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主师怒衣可是屠尽小宗师,以杀成圣。殷无效却面露喜色,乐逾杀念已成,殷无效追上前低声笑道:“哪怕是——如血衣龙王?”乐逾已不能自制,撑在chuáng上血中,青筋跳动,寸寸筋脉断裂一般。他神色突转桀骜狰狞,道:“哪怕是如血衣龙王……”亦在所不惜!
殷无效竟被一股袖中劲气撞出门槛,带得他接连转四五个身,跌落走廊,他趴伏在地,背后如有狂风压来,十六扇门疾风bào雨一般拍合,窗亦成排落锁,响动之后,那一座水榭在白日陷入一片昏暗,嗖嗖几声,却是烛火骤然升起。
一只红眼白鸽飞入chūn雨阁,咕咕急叫着徘徊在楼台上空而不回到鸽笼架子,红裙侍女束手无策,抬头仰望,忽见一道紫色的身影迅捷飞过,伸手一捉,手到擒来,那鸽鸣顿时止住。藤衣落地,另一手还端着一只温热瓷盅,侍女机灵道:“夫人武功高qiáng!夫人好厉害!”她发式果然已绾成少妇。
她淡淡吩咐道:“伐柯要吃冰糖莲子,叫厨房炖烂了再端上来。”不多时,燕燕楼书斋内,书桌上两张蝇头小楷字条旁又多展平一张,顾三持一只花丝镶嵌的玻璃镜看去,点第一张道:“寿山王迫不及待染指垂拱司了。”
藤衣为他捏银匙调一碗藕粉,冷而脆道:“寿山王对你比静城王好。”她只管顾三费眼,一把抢下他手里的玻璃镜,顾三笑道:“我择主与人不同,宁要彻骨寒,尤畏三chūn暖。静城王对我多方忌惮,但怎么说就怎么做,绝不违诺。寿山王……”他展颜道:“许我以甘词厚币,我便回他以甘词厚币,如是而已。”
藤衣站到他身旁,道:“那么这一张?”她秀丽眉目仰起,似在问:淛州水患,我们真不能帮?顾三道:“海商会要将麻烦揽上身了。从外地买粮放赈,途中易生变故。我在淛州尚有数间粮行,海商会不筹调huáng金与我jiāo易,直接以淛州产业抵债。虽是chūn雨阁出粮,中间转一道手,倒没我什么gān系。”
他微觉唏嘘:万海峰年事已高,这几年行事决策多有暮气,这不是如今的他能有的手笔,绝对是乐逾。为友多年,一朝为敌他也认得出他,戴汉玉扳指的手摩挲第三张字条,写的却是: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恐道消魔长。
藤衣扶他靠上卧榻,拧一张冰丝帕子搭在他额头。顾三一刹那有些怅然,按住她白滑的手腕,眯眼道:“他是至qíng之人,迟早被‘qíng’害死。我却不知到那一天,我是袖手旁观呢,还是更不堪一些,也是害他的人之一?”他兴味索然道:“罢,罢,罢,这一回,我就助他一臂,最后卖他一个面子。”抬起手在那字条上轻点,道:“传下去,海商会一事,照办罢。”
静室之内火烛幽亮,乐逾盘膝面壁独坐,不动如石像,颀颀横放在他两膝上,自唇边到颈到前襟都是黑血,人虽在这一间房内,神魂却风摇云举,直飞回蓬莱岛。
殷无效对他提乐氏先祖,乐逾于画卷中看过,其余先祖画卷皆有面容,唯他仅存背影,却仅凭一个抚松的高大背影——其人如云外山,松下石,风神照松色,那是蓬莱岛初代岛主乐游原。
乐游原曾辅佐周天子君临天下,故有沧làng侯或乐君侯之称,乐氏《正趣经》也是他死前所创。便连乐逾如约许闻人照花一观的《蓬莱小札》都由他而始。那《蓬莱小札》根本不是一本札记,而是一间分门别类的案卷库,自乐游原起,每一位乐家先祖都会将一世所见值得一记之事记下。因人而异,有人一生篇幅不过七页纸,有人三年便费纸十斤。
乐逾只觉列祖列宗各具趣味,便连那位先祖也是个妙人。然而蓬莱岛外却有这样的传言:
——乐游原不是世间之人,他并非死在三百余年前,而是抵达武学巅峰,堪破天机,飞升而去,寿千余年。将长生术留传后人,后人虽不能破解其中所藏秘密,却能凭《正趣经》凌驾世人之上。
殷无效对他提起先祖绝非偶然,自他出岛以来——更早——自他首次离蓬莱岛历练,种上qíng蛊起——qíng蛊,qíng劫,天选大宗师,天选之帝——种种因果结成一局棋,蓬莱岛,chūn雨阁,皇子,公主,小宗师,宗师,皆是这局里的棋子。人人在争,争的是什么?还不是被虚无缥缈的天意拨弄。
我要破此局,他额上渗出汗水,汗水越渗越多,竟在这密不透风的密室内汗湿重衣,胸膛上包扎的布带都被汗水染出血迹。
昔日在蓬莱小札室内所阅所读一一闪现,他紧闭双眼,那些文字如印在他额头面颊上,眼睑震颤,他对乐游原的札记最是熟稔: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须知楚汉寻常事,我yùchuī笙鹤背眠——达能退步即神仙,达而退步,真能晋身神仙?
《正趣经》的真意是达而退——他却不想退——他要进,如何破局,以力破局,世间岂有事物是“力”不能破!只要掌握至高无上的力——
乐逾道:“若是《正趣经》阻我成宗师,我便连《正趣经》一同舍弃。”此言一出,他体内正趣经真气骤然停止运转,倒行逆施,崩散冲撞,又与《啮雪心法》真气运转的路径结合,反向运行,越行越快,整个人泛出淡淡青色。
猛地喷出一口血,火烛皆灭,血雾染污膝上颀颀剑,经脉之中真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通畅充盈,他如同突破一堵无形气墙,头痛如针扎。
一股qiáng风无形无影地围绕着他呼啸起来,在他膝上颀颀震动不止,如闻召唤,剑尖一下下直yù抬起,风声越大,越听他低沉笑声,道:“我必成宗师之道。……无上大道,舍我其谁?”
第36章
一个月后,淛州。
室外瓢泼大雨,官署里数十只蜡烛高照,烛泪与杯中酒一色,酒香醉人,正在大开宴席。一间厅堂内,两队舞姬翩翩起舞,扬袖踏足,却是一曲踏歌。
她们手挽着手,水袖宛如一道道轻烟,舞到满面晕红,脸上的脂粉更显柔腻。可这两队舞姬的姿色加起来,都不及为首高坐的一个华服少年。他额上一条二指宽的绫带,如抹额一般,面前的酒一滴未动,陪宴的其他官员战战兢兢,他在这深夜之中却容光极盛,美艳得令人胆寒。
静城王明日便将离去,二十余日来卓有政绩——寿山王最初还为此几番嫉恨发怒,后来便再顾不上。他多年以来一直暗查生母和妃之死,终于在这几日得到其中秘闻。那惊天秘闻却使他失魂落魄,惊醒哭号。
淛州官员十分忌惮静城王,一个从吏在厅外急得乱转,道:“江晚尘怎么还不来!”所谓“鸾步无仙侣,舞袖动梁尘”,官jì中一南一北的两个得意人物,便是锦京更夜园的聂飞鸾与江北出尘轩的江晚尘。
这二人皆以舞技闻名,聂飞鸾成名已久,似有退隐之意,这三年来鲜少再登高一舞,江晚尘却是风头正盛,大有人有意将她献给静城王。
又过一巡光景,才有一个女声道:“来得迟了,斗胆求静城王殿下饶恕小女这一遭。”语罢抬起头来,素衣水袖,却是顾盼生chūn。萧尚醴面色不动道:“你也是来献舞?”旁的舞姬已花容失色,江晚尘自十五岁舞技初成以来何曾被这样轻视过。她却不卑不亢,道:“小女子不跳舞,又能gān什么呢?”
萧尚醴道:“你若跳‘踏歌’,本王已看得腻了。”她嫣然一笑,缓缓站起身道:“难怪殿下看腻——旁人跳的,算什么踏歌?”
所谓踏歌,自当是舞姬成队,连袂而歌,正所谓“连袂踏歌从此去,风chuī香去逐人归”,她却是独舞。舞曲初动,她抛出水云一般的舞袖,回旋之时,便如有云雾自她裙底升起,送她至天上云端高蹈周游,振袖倾鬟,灿笑仰首时如chūn日水畔丽人多,低颌蹙眉时又如广寒宫中风露重。
这宴厅之内侍立四十余名静城王带来的佩刀侍卫,江晚尘便在重重把守下歌舞。聂飞鸾之舞绝妙之处在柔,只视歌舞乐器为技艺;她之舞过人之处却是一个“逸”字,在这飘扬超逸之中融入她的心神。莫说守卫环侍,就是一步一刀光也要舞下去。
舞到尽头,纵是萧尚醴也为她失神一刹那。斯人一舞,为何无人相伴?这宛转一舞,天下间又有谁能相伴?
她垂袖跪倒,香汗微微,萧尚醴道:“本王先去更衣。”淛州官员面露喜色,道是静城王对这善舞娇娘动念,纷纷恭送,江晚尘得了眼色,悄然跟出。
萧尚醴只令人端来铜盆净手,她自侍女手中取来丝帕,双手奉上,萧尚醴道:“江娘子可是有求于本王?”江晚尘恭顺道:“小女子只求殿下带小女子上京。”
萧尚醴道:“哦?”她双眸闪动,哭泣道:“殿下可听闻过‘锦绣盟商会’?锦绣盟盟主侯庸富可敌国,在淛州与chūn雨阁主人并称‘侯半城,顾半城’。他贪图美色,对小女子苦苦相bī,小女子不愿屈从,别无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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