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醴俯视她,道:“可是本王听闻,那侯庸对你千依百顺,毕恭毕敬,便连你的出尘轩都是他为你所建。”江晚尘肩头一僵,不再垂泪,道:“果然瞒不过殿下。”她轻声道:“小女子如此舞技,莫非就只值得陪伴区区商贾,不应到都城中谋一个前程么?”
萧尚醴道:“锦京有能镜上起舞的聂飞鸾,你不见得比她高明多少。”江晚尘拂去耳边散发,露出一张不过十六、七的脸,笑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昔日名动天下的聂娘子已过双十年华。在欢场之中,就算人老珠huáng。”
萧尚醴看她,口如樱桃,素衣薄袖,却汲汲名利,唇角微微一动。这不可称笑的一笑却令她愣怔,竟生出自愧不如,只觉天下间有男人有这样的丽容,一旦见过,她再不敢自夸颜色。萧尚醴缓缓道:“好,本王带你走。今夜你有幸先看一场好戏。”
半晌,一个侍卫入内,附耳萧尚醴,回禀道:“李老先生已至。”萧尚醴挥手命他退下,从容回席。
江晚尘侍奉在他身侧,偷眼看去,不由疑惑。厅中多列一席,端坐着一个仪表端严,银发苍苍的老者。并无官袍,只穿家常衣服,想必是已睡下却被静城王侍卫传召赴宴。
他拄一根瘿结长杖,发髻间一根质朴无华的木簪,其形如笔,簪尾又如刀柄。古人cha笔于冠,他这一簪颇有古风。此老便是江北大儒李壑,号荆公,一生不曾出仕,却是儒生领袖。
萧尚醴道:“深夜相邀,打扰荆公好眠。”李壑沉声道:“静城王殿下相邀,想必是有要事。”萧尚醴道:“确是如此。”他平淡道:“小王来此一个月,惭愧,尚不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李壑闻言黯然,道:“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扫过满堂官袍,隐怒道:“若是静城王殿下做了这许多都要心怀愧疚,尸位素餐,鱼ròu百姓之人岂不都该今夜bào死?”
萧尚醴颔首道:“那便如此。”厅内诸人都被李壑方才那席掷地有声的话弄得坐立不安,并没听清他这句,更不明白他话中意思,一个个呆若木jī。却见萧尚醴端起他还没动过的酒杯,那只灯下如羊脂的手一松,酒杯轻飘飘落地,四分五裂。
众人背后一个冷战。
风卷残云一般,侍卫得他掷杯为号,如虎扑兔,齐齐奔出,这厅内灯火忽明忽暗,蜡烛灭了一排,惨叫惊呼不绝于耳,七名官吏里竟被按下五人,不知是谁的官帽配饰滚落地上。电光石火之间尘埃落定,有武官反抗怒骂,血溅当场。
那鲜血流成一滩沾上鞋履,李壑岿然不动,只叹道:“殿下无诏而诛,未免太过冒险。”萧尚醴负手背对场中纷乱,待到惨叫戛然而止,其余四名官员皆两股战战瘫倒于地,才转过身来,道:“本王自有计较。荆公,民间有句话:富贵险中求。”
天下人只知李荆公是一代大儒,有十四位弟子,人称江左十四贤,却不知他另有一个得意门生——是一介女流,故人遗孤,太子妃辜浣。
传道授业仅凭书信,当年也是她在千里之外,蓬莱岛上,居中联络,使议论如cháo,才引来昭怀太子为辜父平反。
李壑膝下无子女,视她如嫡亲女儿。她自嫁入楚室,就少与老师通信。她已涉入夺嫡之事,又怎能连累师长?时隔十余年,月前来信,道是静城王犯天子怒,必被发落到淛州,还请老师点拨他一二,使他知晓淛州局势。却也只求点拨,不求他助静城王一臂之力。
厅外大雨乱倾,隐隐闻得哀嚎,数到第四声,今夜静城王要杀之人都已伏诛,血水被夜雨冲刷gān净。萧尚醴道:“这样大动静,陛下派遣与本王同来的宫监也该睡醒了。”他回身道:“本王要上书陛下请罪,你们去请宫监大人仔细看看尸身。”语罢向外走,风仪绝佳,绫带与额头一般光洁,愈发显得通身洁净纤尘不染,足下却是一步走出一个血印。
李壑垂首喃喃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那是辜浣信中的句子,李壑教她的第一课,说的是子路夜宿石门,看门者问道:“你从哪里来?”子路答:“我从孔子处来。”看门者反问:“便是那个明知做不成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圣人有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发愿不出仕,不涉入这朝政浊水之中,恍然惊醒,枉称大儒三十年,却不曾做过那样一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事——而如今,亲见一位皇子做到——李壑多年不饮酒,此时却悲凉消散,意气横生,斟酒一杯,慨然道:“殿下留步!”竟对萧尚醴一丝不苟地拄杖拜下去,在这láng藉厅堂内道:“糙民谨祝殿下,此去功成。”
第37章
淛州的大雨下到京城,玉熙宫内一声巨响,灯架被天子剑斩断,宫殿深处,一重重帘幕内传出楚帝的咆哮,道:“胆大包天!——寡人要杀了他!”
上百内侍宫女在殿外跪倒满地,已有人啜泣,片刻后,伺候楚帝的内侍年过五十,膝行倒退出殿,被三四双手争相扶起。
一时站不稳,却踉跄奔出殿门,另有一群内侍撑伞追去,被他喝开,便连雨披也不罩,连夜冒雨去传召寿山王。
寿山王也是半身湿淋,黑发一缕缕粘在额上,深深叩拜下去。楚帝在殿内不断踱步,另有三名臣子也跪拜在殿内。
寿山王只觉惊骇,就连高锷那垂垂老矣之臣都不得赐免拜的恩旨,可见楚帝此次当真是雷霆震怒,夜雨沾身的冰凉自寿山王背后升起。
楚帝已平复下来,抓起一本宫中内侍在外的密奏,摔在高锷面前,道:“你们一个个都想知道今夜寡人为什么召见,你们都看一遍!”
高锷的下属捧起奏折理平,以官袍衣袖擦拭,呈给高锷,谨慎道:“高相才是朝中重臣,高相不看……下官不敢看。”
高锷神qíng乍时狠厉,又作出颓然无力之态,缓缓拜道:“陛下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能使陛下震怒,必定是大逆不道之事。臣,是陛下的臣子,岂能看这些悖逆陛下的事?宫监所奏,无论是谁,臣请斩之,以平息天怒人怨!”
他年过七十,半夜急召来面君,一头白发蓬乱,叩拜之间颤颤巍巍,引人恻隐。余下五六十余岁的臣子纷纷以额触地,叩首道:“臣等请陛下斩之!以平息天怒!”
一国内掌握权势之人都跪在他脚下,楚帝意犹未尽,冷笑道:“你们不敢看?你们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寿山王,你是寡人的儿子,就由你来看看你的弟弟做了什么好事!”
寿山王膝行上前,内侍自几位大人处取了密折递给他,他沉下一口气看去——即是骇然又是狂喜!
楚帝虎视眈眈看着他,竟笑道:“你说!静城王做了什么?”寿山王勉qiáng道:“静城王无君父谕旨,在淛州擅自斩了五名朝廷官吏……其中甚至有人,是父皇委以封疆重任的。”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大雨声透过夜幕传入宫殿。楚帝道:“那么你以为,该如何处置静城王?”寿山王一怔,寒颤不止,父皇气昏了头,能杀静城王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一狠心,跪起身泣道:“九弟此举……有如谋反!但请父皇念在他一心为民,留他一命。他在淛州筹粮赈灾卓有功绩,名望日高,已不止淛州一地——杀他恐使天下人心寒,我大楚子民望他,如孤儿之望父母……”
他话未说完,被楚帝当胸一脚踹下玉阶,胸口如同崩裂,脸色青红,咳嗽喘息都带血腥气,却十指抠地,心道值了,值了!高锷猛一睁眼又闭眼,寿山王在此时这样捧杀才是要静城王的命。
楚帝吼道:“寡人才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天下万民望静城王,如孤儿望父母?!”
楚帝明知寿山王图谋,却难压三十年未有过的滔天怒火,眼看就要下旨擒杀静城王,突然一个内侍高捧加急密奏入内,低垂首越过仍跪拜伏地的大臣皇子。楚帝一目十行阅毕,yīn沉笑道:“好一个静城王,寡人的好儿子!”
将那密折一甩,寿山王qíng急爬起捡来看,却仿佛被抽走全身气力。
——静城王杀完人便请罪自缚,命内监押他入京。他此举流传开去必致天下哗然,朝堂震dàng,众议沸沸扬扬。可他一字不言,只道有一道密奏只能呈奏父皇。入京面奏以前就再无人可以动他。
十日后,朝会。群臣分列左右,满朝朱紫,衮衮诸公。这金殿上寂静无声,楚帝倚在座上讥讽地一笑,内侍道:“宣静城王上殿。”
大殿尽头,这才走来一个人。依旧是一身华贵,说是自缚进京,他既是国君之子,君父未降罪于他,谁敢加他镣铐?却也不敢让待罪之人堂而皇之袍服上殿,便呈一套素色常服给他更换。一月不见,萧尚醴经历这番曲折,有些许清减,朝臣中有不少是早已听闻他为楚帝掷伤额头,今日才见他以绫带束额,纷纷忖道:传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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