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以前,他们在江上收到信鸽传书,静城王船上只留侍卫尸身,人已被瑶光姬请走。若是在嘉陵江上解救不成,任磨剑堂取道东吴,此后鞭长莫及。
兹事体大,苏辞这chūn雨阁琴师却十分平静。北汉磨剑堂与南楚chūn雨阁相争,又因北汉庙堂江湖俨然一体,牵扯入一位静城王,无端变作了北汉与南楚两国之争。她听乐逾一语,只是略一点头。
江上雾越发大了,今夜无月,难得也没有江风。chūn雨阁楼船舱内,水qíng图旁三个男人正在议事。其中两名肩宽背厚,极擅水xing,各佩重刀,另一人最高大,却周身不带武器,仅怀一柄折扇,议定便关窗道:“这样的天气,自然是看不清的,两山之间,已经拉开绳索。‘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磨剑堂伏了静城王,我们便伏一伏他。苏姑娘不信我,也要信chūn雨阁三十六部中水部的‘横江锁链’。”
苏辞皱眉道:“我没有不信乐……凌先生。只是,那位瑶光姬的师尊毕竟是当世宗师。”
传闻中可以到达呼风唤雨、揽日袖月境界的绝世高手才能称宗师。宗师地位超然,等同于陆地上的神仙。当世仅有四位宗师,巧的是四国各据一位,将将好互相制衡住了。宗师高不可攀,凡人只敢怀有敬畏,便是宗师的亲传弟子,都叫人仰视。可是,思及此,苏辞忽然怔住,见乐逾听她说“宗师”之时,却只是双手一揣,扬眉一笑,并无不安,这才想起这位凌先生,即是乐岛主,他的母亲羡鱼夫人恰好有一个不传之于众,仅用作隐讳指代的称号。
——“第五宗师”。
是夜,chūn雨阁内,也是更深露重。
红袖添香过后,都退下了,顾三捏着一张薄薄的纸,自语道:“不想‘瑶光姬’外,北汉国师的三弟子莫冶潜也到了。”
北汉国师舒效尹医武双绝,首徒次徒习武,后两位弟子学医,chūn雨阁对莫冶潜并无所知。
藤衣跪坐在顾三对面,道:“现在通信报给乐岛主也来不及了。”声音冷脆,一如水晶碰撞。顾三含笑道:“我做什么要传信给他?他要趁火打劫拿走我chūn雨阁天部三个月,活该他没有那么容易,要多对付一个北汉国师门下高足。”想想又道:“不过莫冶潜应该不足为患,他对上瑶光姬,不落下风就好。”
藤衣双目中满是沉思,低低道:“公子,藤衣想不明白,公子明知‘瑶光姬’半年前,在云顶峰已经上到第六层,已有‘小宗师’的修为了,乐岛主真的有办法在她手中取胜吗?”
宗师当然不是哪一个人自封,江湖中总有这样的去处,譬如昆仑山云顶峰,为昆仑第二高峰,共十二层,每一层或是有机关,或是有高人,唯有宗师能来去自如。云顶峰每三年会发出十二道请帖,去或不去由收贴人自决。上到第十二层,就可以留名云顶峰上,享有宗师称号,举世咸服。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人心甘qíng愿去送死,只为探求武道宗师的巅峰高到哪里。
瑶光姬止步于云顶第六层,这不算什么惊人成就,难就难在她竟是绛裙素袜,毫发无损,翩然而下。不论她剑术之高,这般不贪功,不冒进,心智之坚忍果决已令人生敬。
是以江湖中有传闻,这瑶光姬是当今“小宗师”内第一人,十余二十年后,要数她第一个晋位宗师。顾三半年前就对这位北汉瑶郡主欣赏不已,亲口说了:她确实是如今天下武林中离宗师最近的人。如今却叫至jiāo知己去与她相斗。
顾三伸出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来,细致地摸了摸藤衣的脸。藤衣一双美目眨也不眨,肤色雪白。顾三摸着她露出衣领的颈项,温柔道:“他当然无法取胜。但是说给你听也不怕,我赌的,就是乐逾在宗师以下,用剑的人中,即使胜不了,也断不会遭遇一败。哪怕,是对上小宗师内第一人。”
第6章
他对乐逾固然放心,只是,不知那静城王娇生惯养,撑不撑得住。
chūn雨阁水部的船只封锁了两亭山江面,静城王却在百里之外磨剑堂船上。一艘商贾画舫,舫中正开着宴席。北人装束的武士手按长刀在舱外围上三重,水泄不通,却静如子夜江头群峰。舞乐靡靡,萧尚醴竭力睁眼,手足酸软,稳住端酒杯的动作。
“我们为邀来静城王殿下,好一番辛苦,又特意筹办了歌舞。不入殿下的眼吗?”莫冶潜不悦地道。他是有几分媚气的青年,年龄约略二十岁,与萧尚醴相仿,卷发披散,堪堪过肩,眉梢细浓,双目幽深,嘴唇红润如涂着口脂,此时穿着一身圆领袍服,暗蓝如墨,更衬出一种轻佻的艳与腻。
“哎呀,也是。北人歌舞,如何及得上南人。就让静城王殿下欣赏一番南人表演吧。”说罢向武士吩咐:“请师姐来,顺便把剩下的那个侍卫拖上来。”
不消片刻,一个静城王的侍卫便被拖来,身下一路血痕。船舱之中,隔了一扇纱帐,轻纱外的舞蹈尚且未停,身披纱衣的曼妙舞女举高莲花一般的红绫灯,玉臂厮磨,纤影jiāo缠,舞乐幽邃,是莫冶潜的六名傀儡灯婢。倏忽一阵砰乱巨响,侍卫中武功最高护静城王逃生的那人被掼在静城王面前的长桌上。那桌是一张铜嵌云纹理石长桌,桌上二十余只鼎,珍馐毕备,上首几只鼎内盛装烤獐ròu、苏牛筋、鹿蹄ròu羹、炙驼峰之类菜色。
静城王不曾下箸,莫冶潜也不下箸。待侍卫一个血人般被扔上桌,那些鼎便纷纷撞落到地上,各色羹汤油酱一应打翻在纯白的毡毯上。莫冶潜起身绕到静城王身后,金线fèng凫皮的尖头靴踩上一只滚两滚倒扣的鼎,俯身在萧尚醴耳边笑道:“真是可惜了,这骆驼还是我在梁城千辛万苦寻来的,殿下却狠心不愿吃一口。那还是只小骆驼。”静城王闭口不语。
他自上这画舫起,就不曾说过一句话。侍卫被压着,发出呀呀痛极的嘶吼之声。莫冶潜这才站直,道:“静城王殿下还是不愿告诉我,你在南楚多事之秋,轻离锦京,往蓬莱岛一行是为了什么吗?”
这侍卫已是活下来的最后一人,护卫静城王近十年。要杀光这些人,有瑶光姬坐镇,也折损了磨剑堂四名武士。静城王定定看着眼前一处,不为所动,莫冶潜叹息一声道:“我那位师姐行事太不知变通,咬死了‘刑不上大夫’,更不可折rǔ一国王侯,不许我下‘苏骨’以外的毒。其实我好玩的药多得是,总有一种能让殿下开口。岂不比这样见血好?”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抽出桌上割ròu的银刀,雪光一闪,将那侍卫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
热血喷了静城王一脸,在他人胸腔迸发的惨叫中,静城王一时反应不过来,睁着眼睛,殷红人血便顺着他睫毛滴下,刺入双眼。人生最快意事,莫过于看美人染血,王孙受rǔ。莫冶潜自怀中取出一张丝帕,先揉成一团擦了刀锋,才血迹斑斑地展开,作势要往静城王脸上拭去。
萧尚醴双眸猩红,冷冷看着他,光芒之烈如有火在燃烧。已是怒不可遏,却是极美极艳,可惊可叹。莫冶潜觉得他血污外的半张脸因巨大的怒火失去血色,白得要被血融化,美若刀刃,那刀尖冰冷割入肌理,心底一颤,一时间手竟顿住了。就在这时,裙袂曳地之声如疾风袭来,莫冶潜退后一步,转身忌惮道:“二师姐。”
如同一轮寒月升起在水晶殿顶,瑶光姬立在舱外,楼船内灯火辉光都被她一个人压了下去。武士纷纷躬身相迎,她绛裙拖地,裙摆遍布金缕鸳鸯,衣带却是翠中泛碧,纤纤一带,色如孔雀翎,周身上下艳得出奇,最清淡就是腰间所悬长剑。
可其人着华服,簪宝石,越是裹在一层层的艳里越是透出一股寒气。倘若叫她在江头凌波而去,效仿鸿鸟,蹑足云中,化身一轮明月,恐怕连高天都要被她寒彻,在这阳chūn四月降下漫天飞雪来。
瑶光姬环视舱内,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语调平平,不见喜怒,也听不出嘲讽。那侍卫的舌头早被割断,仅能发出嗬嗬喘声,血从肩膀断口一股一股地涌出。武士点他几处xué道止血,莫冶潜不动声色地将血帕收回怀中,打量着那侍卫余下的两条腿与一条手臂,道:“小弟的待客之道,确实不如师姐。”他幽幽笑道:“所以师尊才从来不将那些,不够光明正大的差事jiāo给师姐。”
北汉国师门下,弟子只是国师的弟子,既不一同受教,也无什么同门之谊。瑶光姬与莫冶潜素有龃龊,只不过奉师尊之命同行,不能摆到台面上。两人彼此相厌,莫冶潜击掌两下,六名灯婢即时停止歌舞。舱内落针可闻,唯余那侍卫粗重喘声。瑶光姬唤道:“翡珀。”那侍女会意,自取出一块帕子,上前屈膝,要为萧尚醴轻轻擦去面上鲜血。素手软帕还未探出,却正在此时,萧尚醴忽地启唇,低声道:“瑶郡主竟堪与江湖宵小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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