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图既画了面容,又是chūn宫,乐逾离京之前本来要毁去,被画上的萧尚醴看着,却下不了手伤这张图一分,就将这图贮存在墙中暗格内。是想萧尚醴见到还是不想他见到?乐逾道:“或许二者皆是。”
那画上有题字:风露三更月一帘,共君握手不能厌。酒杯满泛榴花色,烛燄斜抽柳叶尖。一旁落有时日,却是萧尚醴以为乐逾已离京之时,足以证明他不曾违诺提早离开。
苏辞不知萧尚醴与乐逾之间种种过往,面前这男人一身黑衣,发色乌黑却有白发,高大俊异一如往昔,却多了几许深沉凝重,隐隐有种迫人的气势。乐逾径自在鲸鲵堂中主位上首坐下,道:“苏使代你家陛下亲临,问题问过,乐某也已答了,不知还有何事?”
苏辞平淡道:“昭怀太子妃病入膏肓,殷大夫说已无可救药,至多还能再保两个月。陛下说,岛主与昭怀太子妃青梅竹马,这最后一面,端看岛主见是不见。”
这最后一面本该辜薪池见,但萧尚醴与乐逾都心知,乐逾绝不会让辜薪池以身涉险。乐逾道:“乐某记得自己至今是南楚钦命要犯。”一离蓬莱岛入楚国境内,就给了楚国擒下他的缘由时机。苏辞一脸镇定,看向他道:“陛下说了,这最后一面,端看岛主见是不见。”
苏辞敢上蓬莱岛,因为已针锋相对,两国为敌,反而不斩使者。楚帝的使者在蓬莱岛出了差池,蓬莱便要被迫与南楚有弥天大恨,不死不休的仇怨,这对蓬莱岛而言绝非益事。
乐逾道:“见是不见,乐某明日会给你一个答复。稍后有船送明鉴使上岸。”
苏辞却道:“小女子今日已疲惫了,有意再叨扰岛主一夜。”
她是想打探蓬莱岛上的qíng景,乐逾却不惧她打探,也不多纠缠,随口道:“悉听尊便。”就送客了。
蓬莱岛上整理出雅洁客室,装点洒扫,供楚帝的使者下榻。岛上的僮仆侍女,许多年纪还小,对苏辞的身份一知半解,也不知蓬莱岛与南楚朝廷间出了多少事,只是难得见生人,还是孤身一人到岛上的年轻女子,不住地偷偷望她。
林宣却滴水不漏,亲自询问过苏辞饮食喜好,甚至主动提议她四处走走。
蓬莱在南海上,地面温暖,落雪也不似锦京,雪片虽大,落地不多久就要融化,少有能积几日的大雪,更常有雨雪jiāo加的qíng景。这日蓬莱岛上午后雪将融未融,她沿石径走上一片小丘,这里地势略高,可以看见方圆数里,别处都是青松,这里四周却是花树环绕,影影绰绰。枝gān上没有花叶,披着小雪,别有一种清新。
苏辞默想来时的路,片刻又摇头。来时船上门窗都被封住,她有心计时,可是足有半柱香时间在漩涡中辨别不清方向。不知蓬莱岛的船如何在几十里的大雾中找到路径。
她心道:“罢了。”望向小丘下远远的溪水,花树中露出的jīng巧屋舍,居然看得出神,觉得这真算人间仙境。
方才客室之中,以龙脑熏香,灵芝绛糙为盆景。坐榻边铜炉燃炭,温暖如chūn。顶上吊的帘幕轻薄如烟,纱帐四角以四串硕大浑圆的珍珠坠子压住。细纱上并非刺绣,而是以笔墨绘制梅花。鹅huáng色的薄纱被珠光映照,如同月光,漫天白梅飘洒,花蕊藏有暗香,放下纱幕就如同梅花落满一身。豪奢珍巧之处纵是比楚宫也差不了几分。海上蓬莱岛确实不逊于人间帝王家。
小丘下林宣走来,应该是请苏辞去用晚膳。苏辞颔首,迎了上去。一个仆妇匆忙上来,慌张行礼,到林宣耳边说几句话。林宣面色立时变了,转过面向苏辞道歉,就先行离去。那仆妇跟他急急忙忙地走,只留下两个侍女。
苏辞见她二人颇为好奇,便连两个侍女都遣散。蓬莱岛上大多是没有武功在身的人,自然听不见,她却听出一棵树后有细微呼吸声。待到人都散去,她走到树后,步伐极轻,果然见到一堆雪白。
那雪白中的一团雪白是一件对幼童而言十分宽大的白狐皮披风,罩在人身上,远远望去与雪地一色。苏辞早就知道蓬莱岛主有位小公子,料想方才仆妇是来通报,小公子不见了,却不知这位小公子也溜出来偷偷观望客人。
苏辞伸手拍那孩童,那孩童猛地抬起头来,她暗自惊心。那孩童不解地看她,反而披着狐裘踟躇上前,白裘衣,银靴子,黑发及肩,玉雪可爱。仿佛晴空霹雳照亮那孩童面容,稚嫩容貌竟与苏辞记得的某一位别无二致!她只觉背后一凉,那神qíng天差地别,可五官分明与……那位陛下……
苏辞惯经风làng,也不禁心思混乱,为何蓬莱岛主的公子会与大楚天子如此相似,只能叫人认定他们必然是血亲。莫非陛下有流落在外的子嗣,却被蓬莱岛扣住以作人质?
她保住镇定,那孩童却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她,软软叫了声:“姐姐。”苏辞一回神,才见那孩童提着下摆沾到雪籽的狐裘,踮脚巴住她的手,将一块糖糕塞进她手里,道:“我要回去了,好姐姐,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蓬莱岛上这小公子原本爱看热闹些,却也乖巧听话,得到父亲为他易经伐髓之后,终日jīng力用不完,三四岁上就已经学着爬树翻墙,顽皮之处只比他父亲当年好上那么一点。
好在他闹出事qíng会一个人认下,逃开了不多时就会回去找rǔ娘。含桃馆的侍女仆妇都当这回虚惊一场,他不说,苏辞心中疑窦丛生,更不会提起。次日清晨苏辞乘船离岛上岸,蓬莱岛上下竟没有人知道小公子送了楚帝的使者一块糖糕。
这一日夜晚,岛上冷雨飞雪,海上波澜重重。一个温和端正,气色却很不好的男人提灯前行,裹在裘衣里,一反常态地步履匆匆,正是辜薪池。林宣追上,道:“先生,岛主在‘不追堂’……”
辜薪池步伐忽然停下,蓬莱岛乐氏没有祠堂,“不追堂”便是祠堂。所谓不追,就是乐氏先祖告诫后人,前事不可追,也不必祭祀跪拜。不追堂常年封闭,其中陈列诸多先祖的遗物。即使辜薪池与乐逾亲密如手足,也不可入内。
辜薪池缓缓道:“那我就在不追堂外等他出来。”他鲜少这样不容转圜,但乐逾要再度离岛赴锦京,辜薪池无论如何做不到赞同。尤其是明知乐逾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他……辜薪池不能入南楚境内,可若是在唯一存世的亲人死前不能见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势必是一生的憾恨。
几位年长的校书向他们二人望来,不知这师徒二人为什么起争执。林宣自小跟随这位先生,为使先生对他另眼相看,从小就把体面与礼仪放在心间,此时心一横,再难受也勉力一笑,只道:“先生纵然不为自己的身体思量,哪怕为我,思量一回呢。若是先生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是好?”
不追堂内,四面墙有三面挂满字画,一架架陈列架由地面连到屋顶,分先后堆满乐氏诸位先祖的手记遗物。当中四四方方一片空地,青铜灯架点满蜡烛,在那空地之间摆着一架七层的台案,每一层都摆放先人牌位。
木台下一个黑衣的高大男人席地而坐,年纪不足四十,黑发间已掺杂银丝。堂内静而冷,不设炭火,没有木炭吱吱燃烧之声,却能听闻雨雪落在屋顶又滴落的水声。
乐逾道:“我有一问,不知诸位谁能答我。”锦京之行该不该去?蓬莱岛上诸人都想劝阻他,可真正能劝阻他的人都已经在这里。
烛火燃烧,将他的侧面映得更为深刻。他在此处不饮不食,盘膝而坐,长剑颀颀横在膝上,坐了良久,从白昼到深夜,对那堆成山的牌位道:“我舍弃正趣经已经三年。”
自更夜园小宗师之战走火入魔以来,他再也没有动用过正趣经心法。每一次出剑,就更偏离正道一些。即使得到寒松寺外禅宗高僧传授“清心咒”,自己频频闭关,也压制不住杀念。内力越jīng进越是戾气深重,只要颀颀在手,就想大开杀戒,见血方休。
他以手指拂拭颀颀寒锋,道:“好在小蛾降世,我已为人父,念及膝下稚子,我就能遏制杀念。否则……我再没有顾忌,没有退路。”唯有像“血衣龙王”那般以杀证道,只求成就宗师之后能重得心中安宁。
指腹粗糙,剑光清如一泓水,在烛光中映亮他的眉眼。眼前墙上挂着乐游原手书,正是那一幅“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须知楚汉寻常事,我yùchuī笙鹤背眠”。乐逾看了片刻,他狂以成名,却不能达而退步,沉默许久,猛然一拂袖。
狂风席卷,那灯架上一排一排蜡烛尽数熄灭,青烟袅袅,室内转暗。乐逾望向高处乐游原的牌位,道:“想来你也不能答我。”太虚境中的青色身影不知是幻是真,如此多先祖,没有一个能阻止他。他提剑转身,走出空dàng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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