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澜应一声好,拦腰抱起程母就要出门。
贺锦瞪大眼,大喊一声“等等!”那声音太凄厉,一时把自己都吓一跳。他回头对芳絮说:“外头风大、老夫人的披风呢。”话音未落,却发现芳絮已经掩脸哭得梨花带雨。贺锦脑子一白,不顾规矩自己动手把装着大衣的柜子掀开翻起来,芳絮失神看了好一会才小跑过去帮忙。芳絮先把披风找出来,小心翼翼给程母穿好。
玉林在半山腰上,离峥越山庄有一小段距离。
程子澜抱着程母出门,贺锦跟了一路。雪花飘了好久,打落在脸上又凉又冷的,让贺锦不住打冷战。等远远一片梅花林在皓皓白雪中展现姿态时,贺锦不由一愣。
与承启岛上的桃花大相庭径,一地雪白衬着的梅花在风雪中轻轻绽放,有着一丝悲壮的美丽。就好似明明湮灭在雪色里头,偏有一点姹紫嫣红生生不息,就像心头上的朱砂痣一般。
程子澜抱着程母走入梅花林子,淡淡花香与清冷的空气混着,浸入心扉。
程母虽然已瞎,却像是能看到满地冒雪的冬梅,笑得很高兴。那笑意仿佛能回到十几年前,就在同样一片林子里,对着心头疼着的人。
“还记得当年你爹前来提亲,”程母笑呵呵道:“让你外祖父用扫帚撵出去。”
程子澜应:“外祖父说,爹爹当年就是个làngdàng子弟。”
“可不是!”程母半真半假地埋汰,“那时候要不是为娘拉住你外祖父,怕你爹早没了!”
程子澜微微笑着。怀中的程母深深呼吸一下,终于松下肩膀埋入儿子臂弯中,半笑半自言自语:“后来倒是学了个正行,瞧起来人模人样的,才敢上门来。”笑意一敛,说:“你爹虽有百般不好,却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人世间,哪有最好的人儿。想这qíng爱,多得是有缘无分,一厢qíng愿。他虽然走得早,却对我母子千般万般的好。今日想想,我也是个有福气的人。”
程母微微靠近儿子,万分温柔地道:“愿我儿,也是个有福气的人。”语罢,她才蠕动唇,愧疚道:“为娘亏欠阿锦。为我一片私yù一直不肯点破,让他受苦了。我儿替我,与他说声对不住。”
程子澜说好。
程母微微点头,说:“为娘累了,要歇会。”
程子澜浑身一僵,傻乎乎站着。程母在怀里轻得像一朵沾雪的梅花,就这么静静地睡在儿子臂弯中,无声无息的。
直到一支冬梅放到程母手上,斑驳的嫣红唤回程子澜的神志。他抬头,跟前的青年背着身,肩膀不住地抖着,哽咽声在寂静的林子里很是明显。
“贺锦。”程子澜哑哑地喊一声,粗糙的嗓音像是已经封存了上百年。
青年听见他喊,良久才抬臂胡乱擦脸,却发现越擦越哭得狠。最后,青年也不擦了,似乎踟蹰许久,才把冻得通红满脸泪水的脸转过。
那一回头,似乎穿过无数光yīn,恍如回到多年前,那时方梅瑜尚是年少,路过拱桥。
河上泛舟有làngdàng子弟三五人,其中有人朝她chuī一声响亮的口哨儿,那声音刺破河水的平静,直直吓得方梅瑜回头一瞧。
扁舟上的làngdàng男子让这回眸夺了神志,再也没能走出来;从此心里刻了一点朱砂痣,开满整片梅花林。
第14章 12
折子十二
祝一东出生在浮山下的小镇子里。他生父是个地痞,吃喝嫖赌样样jīng通;生母是个泼妇,叉着腰一张嘴能把街头巷尾诅咒个天昏地暗。
他四岁多那年,泼妇和地痞又吵起来,直接就把家中仅有的盆碟碗锅甩个遍。祝母气头一上,抄起剁ròu刀就要生要死,可又怕痛得要紧,就嚷着要把地痞的独子剁了。
祝一东早在他们打起来时蜷缩在门后,一见祝母要持刀砍来,马上滑出门去,就像是水沟里的泥鳅,一去不回了。
他在街头dàng了几个来回,肚子饿得不行。
乡里街坊都认识他,没同qíng过这地痞和泼妇的儿子。即便是想当个乞丐,也未必能挣够一顿吃的。恰好见有外来人带着几个小娃往浮山屏锁门走,他记起山上有大户正收徒,也许能乘机捞一顿饱腹,便屁股颠颠地随在大队后头跟着上了屏锁门。
也是祝一东命好,郝陇当日自承启岛回来,心qíng十分纠结,刚好见到门徒正招收弟子便随意看看。当时祝一东是几拔人里头年纪最轻,也是最为瘦小的,偏偏站在最前头东张西望,让那群小孩有意无意的推搡着。
郝陇多看了祝一东一眼,一下子就让祝一东盯上了。祝一东年纪虽小,鬼灵jīng得很,一瞧这爷们就是能做主的头儿,立马张嘴朝郝陇笑,露出缺了门牙的一排牙齿。
郝陇眯起眼,点了祝一东过来仔细摸摸筋骨——确实是不错的苗子,就直接收到门下,硬生生拉下当年招来的一批弟子一个辈分。
祝一东进了屏锁门不久,祝父因为欠了赌债远走他乡,祝母立马改嫁得远远的。临走前,祝一东刚提着郝陇给的一包糕点回家,家门大开着,乡里媒人婆的嗓门又响又大,和着祝母的声音把门前的祝一东堵在门前。
媒人婆说没了姓祝的两个扫把星,祝母这是要攀高枝了。
祝一东一听很不高兴,冲进去就把糕点摔了媒人婆一身!
祝母大怒:“你这夭寿的烂蹄子!与你那死鬼老货一个德行!要不是老娘顾着,你早饿死街头了!瞪着眼瞅啥!”
祝一东大叫回嘴:“就瞅你老婆娘!老得没脸还要嫁人!”
祝母抄起扫帚就追着他打,祝一东一边跑一边骂。祝母追了好一会,实在跑得喘不过来,只得叉着腰大骂:“俺瞧你能有多本事!一双烂腿能跑到天上去?做你娘的骚梦!”竟连自己都骂上也不知道,转嘴就又咒骂:“你这混人生养的东西!日后能有人像老娘一般对你,你都要感天谢地了!不知足的狗崽!老娘等着,下huáng泉地狱,瞧你这烂东西孤苦伶仃,不得好死!”
12
屏锁门的后山又有动静。当日巡山的弟子跑过去,断崖处簌簌风响,霍地有一道身影凌空出现,衣袖飞扬,凌波微步而来。
巡山弟子还以为自己见了山中妖怪,定眼一看,是曾在门主郝陇处见过的男子。对于此人,门主向来睁一眼闭一眼的。今日迎面一见真有些诧异——这男子瞧着也就而立之年,爬上浮山居然气息毫无紊乱,可见功力之深。
将仙拍拍袖上的尘,旁若无人地向郝陇住处走去。一路上碰见的年轻弟子多数不认识此人,倒是些上了岁数的长辈忙不迭地给他点头让路。
待到了郝陇住处,他径直推门而入,往坐榻上盘腿一坐。
不多会郝陇闻声而来,一见将仙反客为主,便大动肝火:“你这人连礼数都丢了不成!连三岁孩童都不如!”
将仙道:“我在关林月那儿取了一秘方,你给我瞧瞧。”
郝陇气得眉头都要竖起来,到将仙身边也盘起腿脚坐下来,一边接过将仙递过来的纸张一边生气:“连关林月都能扯上,真够折腾!”瞄了秘方一眼,埋怨的话都说不下去,皱眉往将仙那儿一看,忧心道:“你这是有何主意?”将仙没回答,一手撑着下巴,似已经出神云游。郝陇视线从他黑中夹白的发冠中穿梭,顺延而下就是将仙撑着下巴的手。那处皮肤紧致有力,与自己已经苍白发皱的双手有着天渊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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