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声原本安宁平缓,一曲过半渐趋锋利,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抚琴之人似乎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拨弄琴弦直像是用刀锋划过敌人要害,听得立在帐外侍候的一名下人忍不住开始颤抖。
这座营帐在营地的最边缘,孤零零的一座,里面只住着一个人,便是九夷的军师伏伶。听说两日前他因一时疏忽放走了重要的南泽俘虏,且连累两名仆从被杀,被好一顿责打,但令人意外的是,国主并没有继续追究此事,且仍许他独居在帐中,这无论在军法还是律法中简直闻所未闻,换了旁人,此刻早下了大狱了。此事引起许多人不满,原本那些善于舞刀骑马的九夷勇士就看不惯这个文文弱弱的家伙,现在他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不是碍于军令,那些人连他的命令都不肯再听。
那位仆从退在一旁,努力把自己藏进夜色里。听说那事过后,伏伶就变得喜怒无常。原本除了他这里还有一个人侍候,但那个人仅仅是因为打翻了他桌上的一壶酒这样的小事就横死当场。伏伶对外说那名下人是他练刀时失手误杀,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伏伶瞪着一双血红的眸子将匕首送进那人的胸膛,清秀的面目扭曲得像是那夜屠尽朔方城的修罗,吓得他落荒而逃,从此绝口不敢提及此事。
琴声愈发急促激昂,音节密集得像是千万人马混战,听得人心中止不住震颤。奏到最高cháo处,所有的琴声戛然而止,宛如战士被人一刀断喉,无边的死寂顷刻间压下,仆从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半晌才抹了抹额头,发现自己在冬夜里出了一头的冷汗。
过了片刻,他看见伏伶抱着琴从帐中出来,蚕丝糙制成的琴弦断成两截,他的指间染着斑斑血迹。
“弦断了,我去找东西接一接。”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个仆从脚下一软,扶着一旁的东西才勉qiáng站稳,吓得不敢言语。
冷月如钩,伏伶立于一座凸起的岩山,遥遥望着远处的千丝城。生长密集的蚕丝糙在他脚下拂动,它们就像那些沙漠上的生命,无论严寒还是酷暑,gān旱还是cháo湿,始终迸发着勃勃生机。九夷的旗帜cha在城头,城中却不是记忆中的万家灯火,零星的几盏灯显得那样单薄孤寂。
“大人,伏大人!……让我一通好找……”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话尾跟着一句不满的嘀咕。
伏伶转过身,面色不善地看着那名士卒,他似乎很厌烦独处时被人打扰。那士卒一惊,顿时收敛了神色,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上:“大人,这是从南泽那边传来的qíng报,国主让我jiāo给您一阅。”
伏伶接过信,就着那士卒手上的火把匆匆浏览一番,随后淡淡道:“知道了。和我所料无差。”
“可是……明明他们的宰相都决定了,下面的人竟然违抗命令,这……”他不由陷入了嘀咕,显然以他的经历根本没法理解陈忆安的这种行为。
“南泽人和我们九夷不一样。他们中的一些人坚持着一些很可笑的东西,为了那些东西,他们可以不遵上命,也可以不要自己的命,那个唐朔风是这样,陈忆安也是这样,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他们在想什么。”
那士卒道:“在九夷,国主的命令就是至高无上的命令,就算王让战士们去死,也没有一个人会皱一下眉头。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南泽的土地和财富,无论他们在想什么,都不会阻挡国主的决心。”
伏伶看了他一眼,笑了:“你有这种觉悟就好。”
“国主有没有说过他的打算?”伏伶转了话锋。
那士卒想了一会儿:“国主让我问问大人,愿不愿意带兵迎战。”
伏伶一时沉默。他忽然觉得怀英真是个可怕的人,在他的视线下,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无所遁形,反成为他利用的工具。因为那些不甚光彩的传闻,现在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多少重量压在他的肩上,他如果拒绝,立马就是永世不得翻身,因为九夷容不下懦夫;如果答应,就只能拼死一战,不能逃,不能败,败即死,身后是万丈悬崖,没有任何退路。
“替我回禀国主,”他道,“承蒙不杀之恩,焉敢不效死命。”
第25章 开战
邺丘城三十里外,风烟俱寂。
一条长长的队伍在严冬的戈壁上行进,队伍中央几十辆大车排成数列,数百匹驼马分散开来栓在车前。这些畜牲们低着头,前蹄在冻硬的huáng土上留下一个个足印,拉车的绳子绷得笔直,车轮不停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这支队伍没有打出旗号,押车的人都穿着普通的边民服饰,像是被临时征召而来的劳力。这些人没有一个说话,低垂着头,压低了帽檐,黝黑的面庞上印着风chuī日晒的痕迹。
伏伶和几名亲随走在队伍最前,他拨转马头,满意地看着这支队伍。九夷有一支运粮队将在今日到达大营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落到有心人耳中,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在这个不毛之地,粮糙对战局起了决定xing的作用,否则昔日的唐朔风也不会甘冒大险偷袭赤岩山。自那之后,九夷对待粮糙之事变得更加谨慎,这支队伍没有打出旗号,反而消除了南泽人的疑心,他们会更相信这是一支真正的运粮队,而不是放出的诱饵。
目前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该上钩的人上钩,而后与他做一个了断。
“大人,这主意能行吗?”一旁的下属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询问出声,“上回在赤岩山那儿他们已经栽过一次,还会再上第二次当?”
“你有更好的方法,尽管说来。”伏伶看了他一眼,“此计成则罢,如果不成,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为什么不留在大营等着他们上门呢,那样不是更加万无一失?”那名下属皱了皱通红的面皮,搓了搓几乎冻到皲裂的手掌。戈壁上严寒的天气,让他这个生长在极北之地的九夷人都快受不了了。
伏伶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下属,只见他们无不面有疲色,对战事显得颇为懈怠。永安城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家都觉得局势已经成了定局,九夷胜利的定局,所有人都想着快些回家,领取赏银,而后抱着老婆孩子过一个美满的冬天。
他忽然没来由地心头一寒,是否怀英留下迎战的决定根本就是错的?君王的骄傲和自尊让他不肯转头撤离,非得要将南泽的残军留在荒原上才安心。可九夷军的战志已经淡了,他们不再有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甚至有些人已经不顾军法,将不满摆在了脸上,对他的命令开始质疑或是敷衍,全然漫不经心。这样一支队伍,对上南泽已存了死志的残军,虽然人数占优,但胜利真的已成了定局吗?
他定了定神,回答道:“等他们主动,我们就成了被动,那个陈忆安诡计多端,曾经凭着一己之力解了邺丘之围,在中了毒的qíng况下还能悄无声息地孤身出逃,并且给我们制造了不小的混乱,你觉得这样一个人,我们能够让他为所yù为吗?那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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