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你们以后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都是你们要守护的百姓。”唐朔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
四野鸦雀无声。陈忆安只感觉心脏仿佛被猛地捶了一下,有股热血开始流动,被挤向四肢百骸。周围的气氛开始慢慢地变了,大家互相打量着,低着头的人昂起了头,愁眉苦脸的人抿紧了嘴角,一种无声的话语在众人之间传递着。他们都是正当年的青壮,没有人愿意在一个荒远之地碌碌无为了此一生。唐朔风的话像是给他们注入了一股希望,他们的生命一下子有了盼头。
“你,出列。”唐朔风忽然一抬手,指向陈忆安的方向。
陈忆安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人都望着他,这才确定唐朔风指的是自己。他站到前面,半低着头,只听唐朔风道:“你练过刀?”
自幼习武之人,步伐和站姿都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能在几百人里一眼看见,还能一语道破他练的是刀,不由令陈忆安惊异于他的眼力。
“这是名刀’龙牙’。你拿上,演一套刀术给我看。”唐朔风解下自己的佩刀,命令道。
陈忆安接过刀。那刀虽瘦长,竟有十余斤重,他险些握不动。但手掌一接触到刀柄,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他握紧了“龙牙”,将它高高举起。浑身的血液无声地沸腾,一路来的艰险劳苦在脑中不断闪过,他猛然发出一声bào喝,自小练习的陈氏刀法爆发出无比的力道,重重地劈在木桩上,将它断为两截。半截木桩轰然落地,扬起漫天沙尘,他喘着粗气,双眼血红。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唐朔风问道。
“陈忆安!”他大声地、像是怒吼一般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忆安,追忆永安?”唐朔风缓缓点头,一扬手,“从今天起,你就是朔方军的校尉。”
第2章 黑骑
“怎么不睡?”
烛火劈劈啪啪地燃烧着,融化的蜡油缓缓滴落,已经聚起了厚厚的一堆。陈忆安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发现外面的风声已经停了。伏伶睁开眼睛,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同伴依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无不正在深眠。
“睡不着。”他答道。
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地窖里看不见外头,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他就是这样静静地等着天明,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也不记得还要等多久。时光对甫及弱冠的他来说不再是什么珍贵之物,而是可以肆意挥霍的尘土,就像外头遍地的沙砾,任其静悄悄地流走也无人会发现。
伏伶站起身,抱着琴爬上木梯,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地窖的门。他穿得很厚重,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却不妨碍他动作的灵巧。外面果然一片漆黑,随即“吱呀”一声响,有星光透过酒肆的大门照耀进来,映出了外头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
鬼使神差般的,陈忆安从地上一跃而起,三两下也顺着木梯爬到了外面。地窖里气息浑浊,他只觉得胸臆间像捂着一团棉花,一探出头来,立马狠狠地吸了两口气。
伏伶伸手来拉他。那双手比他的小很多,手指也很细弱,却带着边民特有的粗糙,握在上面像是抚摸着一片滚烫的沙地。陈忆安握着那只手,忽然觉得这是一只独一无二的手,除了伏伶,再没有人能够有这样一双手。他下意识地望向伏伶,只见他转过脸去,淡淡道:“睡不着的话,就出来走走吧。”
大漠的夜晚孤独而空寂。风已经完全停了,四野寂静得像是能听到月光倾泻在地上的声音。驼马都因为狂风被牵进了屋里,人们都在睡梦之中,四下里见不到一个活物,整座城像是一座空城。他抬起头,看见了天际一条璀璨的银河,它静静地流淌,无数繁星汇聚成的波纹在其中闪耀。月光落在地上,给所有的一切镀上一层白霜。皮靴踏过沙砾,窸窸窣窣的足音遥遥地传了开去。
“这种景象,在永安城一辈子也不会看见。”他不由感叹道。
伏伶没有搭理他的话,继续向前走着。他不是漫无目的地散步,而是似乎正朝着某处去。陈忆安跟在后面,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他打定主意,只要伏伶不开口,他就一直跟下去,因为他真的很好奇,好奇这个年轻的乐者,好奇与他相关的所有一切。
他们终于到了。面前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再往前就是高大的城墙。朔方城三面城墙,除了北墙,其他的都年久失修,上面残留着许多涂鸦和壁画。边民生活清苦,平时没什么消遣之物,这些壁画从远古一路延续至今,新旧jiāo叠,战争和风沙使它们变得模糊不清,更有许多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线条。伏伶走到其中一副壁画前,忽然把琴负在背后,双手合十,深深地拜了下去。
月光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整个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神圣之感。陈忆安不敢打断,站在一旁看着,直到他起身,才试探地问道:“你在拜什么?”
“这是长生主。”伏伶道。
“长生主?”
“是这座城的神。”他道,声音在夜色中又轻又缓,“南泽有南泽人的神,九夷也有九夷人的神。但很久很久以前,南泽人和九夷人共同生活在这座城里,他们除去自己的神,最尊敬的就是长生主。它代表永不枯竭的生命,创造绿洲和水源,让荒城里的人们得以代代相传。”
“真的有这样一尊神吗?”陈忆安笑了一下,他向来不信这些。
“只是一种信仰罢了。”伏伶道,“在那些繁华的城镇里,孩子长大了,有先生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但在这里,天地就是我们的老师,每个人都知道生命是上天的恩赐,珍贵无比,不能被风沙和冰雪轻易夺走。这种信仰寄托于此,就成了长生主。”
说罢,他抱着琴席地而坐,静了一会儿,手指抚弦,缓缓地弹奏出一首乐曲。
与白天的乐曲迥然不同,这首曲子更像是一首祭歌。它深沉而悲悯,静谧而悠长,像是在缅怀着什么。陈忆安听着这首曲子,环顾四周的壁画,忽然意识到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历史就这样被埋藏在了风沙之下,它们随着时光逝去,直到某一天再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忽然觉得悲伤,他原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却被这乐曲搅动了心绪。
这该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弹出这样的曲子。他心想。
“你的琴声,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一曲毕,他发自内心地评价道。
伏伶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向他。陈忆安不由得紧张起来,却见伏伶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朝他伸出手道:“来,我带你去看看绿洲。”
陈忆安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伏伶把琴负在背后,牵着他往前走,像牵着自己的弟弟。他的掌心依然那么热,夜凉如水,那掌心里却像有一团火。陈忆安握着他的手,竟一时舍不得松开。
绿洲在荒城的西北面。说是绿洲,其实根本算不得一个洲,只不过是一片一眼望得到头的浅湖,湖边生着稀稀落落的矮树。此刻没有风,湖面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的银河,一弯冷月静静地沉在湖底,与天上的那轮jiāo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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