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回到了之前。他又变成了一个人。他似乎长大了,又似乎还是个孩子。晚上吃饭还是习惯的摆上两副碗筷,对着院子叫阿娘吃饭了,叫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后才想起他现在是一个人了。他变得越发沉默。而浣衣妇生前住的房子是东家给的,如今人不在了,房子自然是要收回的。东家来收房那天,给了他一些碎银,道句节哀顺变。林然谢过,收拾东西时眼泪几yù往下掉,又生生让他憋回去。他不是没想过在东家找点事做,但如今东家这般,用意在明显不过。这个家,他是留不得了。走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贪恋的想多看一眼这个带给他温暖的家。将将跨过门槛时,他突然转了身朝正门方向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哽咽地道了一句谢谢。
后来他在城郊寻了一座破庙,好歹有了安身的地方。日子又如白马过隙般过去,转眼,他就十三。
这天,他如往常一样在街上晃悠。临安如往日一样有着和煦的暖阳,街道熙熙攘攘,行人脚步匆忙。他坐到锦衣坊的门槛左边,规矩的放好腿,眯着眼睛晒太阳。锦衣坊做的是皇室的生意,所以出入的人并不多,但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不至于落得冷清的地步。偶尔有人进去,身份也是尊贵异常。
“喂!哪儿来的乞丐,锦衣坊也是你晒太阳的地方?”是出来送客的伙计看见了他。林然支开眼,识趣往旁边挪了挪。那伙计刚挨了掌柜骂,看他这样,心里愈加烦躁,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你是听不懂人话是吧?”说着脚已经抬起向林然身上招呼过去。林然被踢中也不吭声,只是默默拍去腿上的脚印灰然后站起来准备走。
“这样就准备走了?一个乞丐而已,本来就脏,装什么装!”伙计说话难听,林然只觉得脸上烧得慌。行路的人三三两两的停下来看热闹,没人要上来帮林然解围。伙计看看客越来越多,愈发不客气起来。“大家伙来看看,现下是什么世道啊。乞丐也学着爱gān净了!”人群中发出一阵嗤笑。
林然越发觉得窘迫,yù走,却被那伙计拦下,“你不是喜欢在锦衣坊门口晒太阳吗?那今日你就在这里晒个够,gān嘛走啊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这本是一件连jī毛蒜皮都够不上的小事,却被伙计一再放大,过路人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看伙计如何寻一个乞丐的开心。掌柜的从来不管这类事,所以伙计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他抬起脚,又yù踢下去,一生稚嫩却显有威严的“住手!”生生让他停住了脚下动作。众人齐齐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娃娃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身着月牙色衣袍,袖口滚有金丝边绣的镂空木樨花。脚蹬黑色勾足靴,上面纹有盘足巨蟒。发由水蓝色发带束起,团在两边。粉雕玉琢包子脸,可爱的紧,让人看了想上去捏一把。但也仅仅停留在想的阶段。因这孩子年纪虽然小小,但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就像……
“今日之事就到这里,你以后别来锦衣坊就是,白白挡了锦衣坊财气,真是晦气!”那伙计也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跟前这位锦衣玉服的小娃娃自己惹不起,再看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不少,伙计懂得见好就收。
“那可不行,你得道歉。”那孩子说这话时,向旁边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立马领会,架住了伙计。伙计叽叽哇哇,奈何侍从坚决不放人。这样一番闹腾,终于把掌柜的给闹了出来。
“谁在这儿吵吵?锦衣坊也是你们闹腾的地方?!” 掌柜的挑了门帘摇着扇子扭着腰出来。一张略施粉黛脸,一双风qíng丹凤眼,倒是个美人。她展扇掩面,惊讶道:“呀!这是gān什么?”
“掌柜的,”伙计哭丧着一张脸,像是看见救星般,也忘了先前被这位掌柜的骂的狗血淋头,巴巴地瞅着自家救星掌柜,“您可算出来了。”
掌柜凤眼一挑,道:“怎的?嫌我出来晚了?”
伙计忙忙摆手,急道:“掌柜的,我没这个意思。您出来的刚刚好!”
掌柜的却没兴致去听了。她转头看向那个男娃娃。凤眼流转片刻,身行突然矮了下去,“恕糙民眼拙,方才未认出殿下,望殿下赎罪。”此话一出,齐齐跪倒一片。
林然也跟着跪下,却想不通殿下为何帮他解围。而锦衣坊掌柜既称他为殿下,再观之朝中能称上“殿下”的人,也就只有一位了——穆桓止。穆氏一族皇脉单薄,到当朝皇上这里,也就已离世的皇后为其诞下一胎。而皇宫里的其他妃嫔,所诞皇嗣也极少,而这极少中所诞还都是公主。至于各王爷府里的孩子,单薄不说,也都是郡主。正这么想着,眼前突然现出一双云靴。林然不敢抬头,只听得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先起来。”
说罢,林然依言而起。
“以后遇上别人欺负你,要记得还手。”穆桓止仰头看他,只觉得这小哥哥长得真好看,不免多嘱托了一句。
林然xing子怯弱,又是被别人欺负惯了,所以今日得穆桓止解围,已经倍感诚惶,再得他一句嘱托,心里更加诚恐。加上他又是个嘴笨的,学不来油嘴滑舌,怵了半天,仍只憋出一句简单的感谢。穆桓止却很受用,他笑嘻嘻道:“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林然脸一下子烧得慌,连带耳根也红起来。“殿下说笑了。”他紧张不安地拽紧衣角,活像个小媳妇。
其实穆桓止并没有说笑。林然虽被锦衣坊伙计叫做乞丐,一身衣物还算gān净。白净清秀的脸,有些胆小,总是怯怯弱弱的。还有,就是太瘦了些。穆桓止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锦衣坊。
掌柜和伙计随后跟了进去。锦衣坊门口的人三三两两散去,一时间,又只剩下林然一个。
一夜无眠。
林然躺在破庙里铺好的糙垫里,认真的想了想自己的决定。待再三确认不是自己一时脑热才做的决定后,终于不再犹豫。
他要入宫。
待做好这个决定后,他便去浣衣妇坟前絮叨了许多。此生混沌过了这些年,已和死人没什么差别。入宫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穆氏皇族有定:入宫为奴者,需家事清白,品相端正。林然自幼成孤,官府无源可查,家事清白自然算得上。至于品相端正,自是不必担心。这番想下来,他却怅惘起来。不知父母泉下得知他如今做这般决定,会作何感想。他本知孝,自是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损的道理。只是对于穆桓止昨日的解围,他想不到比入宫还恩更好的方法了。
林然这人,知好歹,明善恶。于穆桓止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而他却为了一个陌生人替自己解围。昨日是事对穆桓止来说也许不过四字:不足挂齿。但对太久没感受人间温qíng的林然来说却是极大的恩qíng。宫门凶险,穆桓止又是宫中独子,太多双眼睛盯着他,林然想入宫用自己的方法护着他。哪怕他一无所有,只剩一腔孤勇。
chūn末夏初,宫里来人贴了招宫女太监的告示。当天下午,林然按了手印,被管事太监领进了一个小屋。林然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天的时间不给吃喝。第三天的上午,屋里来了个壮汉,膀大腰圆,看着挺凶。他看了一眼林然,也许是想到了自家还窝在孩子他娘怀里撒娇的儿子,不免问了林然一句后不后悔。林然惨白着一张脸说不后悔。他是真的不后悔,他只是有些害怕。他怕自己熬不住割腌的疼,更怕自己死了入不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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