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尸身被泡了多久,阿阅的手臂肿胀无比,被他一握便留出了一道凹陷。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叫出这个名字都觉得艰涩无比。
石阶尽头,那虎贲军士兵推开门,迟疑道:“宿小将军?”
宿羽迅速脱下外衣,盖住了少女的身体,回头道:“劳驾,去找些干草衣物。”
士兵说:“人都死了——”
宿羽打断他,“那就更要带她们回大周。”
他说得平静淡然,但士兵一震,立即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妥,说:“是,末将这就去。”
宿羽把多余衣物和兵器脱下,转身下了水,把人一个个拖上地面,在心中默数,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三个。
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她们甚至没有阿阅幸运,没有人能在墓碑上刻对她们的名字。
一具具死尸冰凉绵软,宿羽手上的不适感传到脑中,几乎涌出一阵干呕的冲动,生生被寒冷带来的剧痛和瑟缩压了回去。
他捏了捏右膝,重新下了水,向对角线处的最后一具尸体游去,用臂弯拖住了对方的脖颈,向后一带,却愣是没拖动。
反而勒出了一声压抑的干呕。
宿羽眼睫一颤,迅速抬手按住了少女的颈侧——确凿无疑,那是微弱的血管跳动。
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捏了捏对方的人中,“你……醒着吗?”
少女的杏核眼睁开一线,眼底灰茫茫,显然无力说话,却抬起手来,试图让宿羽靠近自己。
宿羽心知她也许是被水下水草衣物之类的东西缠住了,说声“冒犯”,便俯身钻进了水底。
寒冷的咸水激得眼睛酸痛,他费力睁开眼,看不清什么,只能向前捏住了少女被卡住的小腿,顺势向下摸索,随即愣住了。
她的左腿卡在池壁里——但池壁怎么会卡住?
宿羽埋在水中,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少女的手臂轻轻一动,宿羽慢慢浮出水面,附在了她的耳边,“你说。”
她的声线颤抖微弱,“他们……藏在这。我……机关没关,他们、不知道……快……叫人……”
池壁上有机关,有人藏在池壁后,所以才要将这些女孩全部灭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暗中卡住了机关,所幸——
宿羽心思急转,突然想到——他们进了北济大营至少有小半个时辰了,外面似乎还没有传过主帅被擒的战报。
那么,何耿去哪了?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单单是猜想已经足以令人惊怖。宿羽立即把她拉在怀中,划水靠岸,却见少女身体一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机关之内的人发觉了此处瑕疵,生生砍掉了她的小腿!
血腥气迅速从水底漫起,怀中人猛力挣扎了起来。宿羽顾不得查看,迅速向水边游去,穷途末路一般用力得牙根都被咬得生疼,眼看着就要靠近地面,却突然小腿一紧,被重新拖回了水下!
宿羽猛地松手,将怀中少女推向岸边,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支细铁箭自下而上刺出,毫无停顿地穿过了少女的胸脯,在暗夜中带出一串淋漓血花。
她微弱一颤,轻轻痉挛数息,不再动了。
水面上漂浮着最后一具尸体,她生前是个勇而有谋的女孩儿,到了最后关头,仍在想着大周。
宿羽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被拖入水中,死死勒住了喉咙。
窒息感灭顶,宿羽挣扎拍击,水花被击打得砰砰作响。对方力气奇大,似乎怕他引来旁人,紧紧将他控在怀中向后带去。
肺叶里的空气渐渐被挤压殆尽,宿羽掐着身后人的手指,终至无力时,那人突然松了手。
宿羽在混沌痉挛之中完全忘了自己在水底,下意识地猛吸了一口气,随即更加剧烈地呛咳起来。冰水吸入气管,激得额头都一刺一刺地疼了起来,鼻腔中涌上腥味,力量更加快速地流逝而去。
对方似乎无意暴露池底机关,掐着宿羽浮出水面,把人狠狠掼到了地面上。
大头朝下,宿羽被摔得轻轻一抽,半晌才伏在地上,吃力地抬起头来。视线缓慢清晰起来,他看清了来人,便是微微一哂,十足傲慢不屑。
外面的虎贲军被宿羽支走了,何耿似乎知道,因此格外有恃无恐,抱臂俯视他,声线比之往常的粗噶之外,又添了几分阴郁,“宿小将军,也就是你,躲在个脏了的女人背后活命。”
那少女的身躯浮在水中,断腿不知所踪。
宿羽移回被污水泡得通红的目光,“呸”了一口,吐出一口血沫,用手背随意蹭去唇边血迹,“你不配说她。”
何耿回身取下墙壁上的浮灯,托在手中,随口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我对战过多少次?”
宿羽回答:“第一次,你输了。第二次,还是你输。第三次,我烧了你的粮草。第四次,我一定会杀——”
何耿走到了宿羽面前,蹲下来,就着手中火光注视了半晌,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失算,对战三次都没看清人。我见过你,你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小东西。”
宿羽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眼底血丝清晰可见,几乎目眦尽裂。
而何耿似乎另有深意,目光颇为暧昧地打量过他的脸。宿羽从小到大,长相没有大变,眉宇中的少年气却始终没有散去——可身份地位大不相同,真是快要认不出了。
何耿一笑,轻声说:“我看看,你长得这么大了,那疤还在不在。”
疤?
宿羽背上有一道疤,已经过去了足足八年。后背被割开皮肉之时,当年的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怀中的女孩儿紧紧攥着他的手臂。他被剧痛割裂神志,口中仍在喃喃重复,“公主,我不会放开——”
他最后还是放开了,浸满少女血腥和哭叫、男子暴虐和快慰的梦魇从那时起伴随他长大。
宿羽恍然意识到什么,突然伸手去够远处的长刀,但何耿猛地按住了他的后颈强迫他不得妄动,亮出袖中短匕,将单薄中衣自上而下轻松划开。
衣料紧贴身体,短匕锋利,顺畅无比地划开一道血线,冰凉的匕首尖轻易挑开湿透的布料,年轻人的后背袒露在冰寒的空气中。
浮灯凑近,灯油似乎滴落下去,何耿强行按住了年轻人因为疼痛和紧绷而颤抖的后腰,就着灯火看清了肩胛骨上自右而左的一道漫长伤疤,说:“果真是你。早知如此,不该把你当做对手。”
掠夺者的逻辑就是如此,非我族类,诛之便是理所当然;生为弱者,便活该被侮辱虐杀;输过一次,便永远都是输家。
宿羽的面颊贴在阴湿石砖上,不再挣扎,难耐屈辱地闭了闭眼,轻声说:“我认输。”
这年轻俊秀的鹰扬卫眼下艰难地伏在地上,中衣被污水浸透,瘦削的身躯被曲线勾勒得平直有力,露出的手腕、脖颈和后背在匀长筋骨之外,更是浮动起一丝滑腻柔白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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