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只是有时候想想而已。可能冬天里她不太出门,窝在书房里烤火;又可能开春的时候,她会去御马苑,骑上一匹暖金色的小马,从金陵的杏花春雨里打马走过,鬓上或许簪一支木芙蓉。应该是很好的。
阿顾的眉头皱起来了,“应该是?什么叫应该?你没见过她吗?你——”
宿羽说:“反正,我没有什么龙阳之癖,我就是个守城墙的,一辈子都守城墙。你知道这个就好了。”
年轻人有点走神,又有点倔,但是忘了自己头上还顶着一支金露梅,看起来十分滑稽。
阿顾拍屁股站起来,抖掉一身雨水,一边做了决定,命令道:“等河水化了冻,你跟我回金陵。”
宿羽回答得很快:“我不回金陵。”
阿顾不耐烦,“差不多行了。知道你是流放来的,多大点事儿,交给我。你跟我回金陵。”
宿羽蹲着没动。
居高临下看,宿羽还有点娃娃脸,却生得格外手长脚长,身姿别有一种老梅般的疏落,说话也很沉静,“阿顾,我不去金陵。”
阿顾继续瞪了他一会,终于感受出了某种类似用北山拳揍棉花被的挫败感。
他活了二十多年,憋屈倒是一直很憋屈,但是这么憋屈的时候也不多见,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是个男人。
其实阿顾自小便脾气差,若是一般的男人,他打了也就打了。但宿羽长着张婉约的脸,他下不了嘴骂;又力道豪放心狠手黑,他不敢下手打,总之是个烫手山芋。
阿顾把伞一丢,转头就走,还放狠话:“求你呢我?!爱去不去!”
宿羽飞跑几步捡起雨伞,又跑回来捡起正在傻兮兮吃花瓣的小狗,又跑几步捡起马缰握紧了,感觉追不上阿顾,无奈地喊:“阿顾!”
阿顾走得正气昂扬,头都不回,路都不看。
宿羽急了,“阿顾!”
阿顾没反应。
宿羽心急如焚,口不择言,大喊:“崽啊!当心脚下——”
这次阿顾吼了回来,“不要你管!”
宿羽声音渐渐低下去,“……啊?前面都是蚂蚁窝啊……”
话没说完,阿顾脚下一松,仰面拍了下去,惊起一窝正在调戏蚂蚁的麻雀。
第7章 二郎
宿羽大惊失色,把狗和伞还有缰绳一扔,三步两步跑过去,手在衣角上蹭,“哎呀,哎呀,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顾从蚂蚁窝里爬起来,一把揪住宿羽的领子,气得恨不得把宿羽生吞了,“……你怎么不早说!”
宿羽想说自己明明说了是你不听,思来想去又觉得怎么都说不过阿顾,只好点头哈腰地安排阿顾在一边坐着当大爷,自己化繁为简搭起屋子来。
反正开了春,也不那么冷,就用木头搭一间。清好地,铺好床,就差不多能住人了,只是没有大灶,不能烙烙饼,要经常去燕燕家蹭饭。
蹭饭这种事他不太好意思,但是阿顾很好意思,所以不管是野菜窝头还是手把羊肉,一切就靠阿顾了!
话说回来,白天燕燕说到金陵人好男风,他倒是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会玩,他都没想过这种事。
不过阿顾应该是说着玩的吧?阿顾看起来纨绔,做事还算靠谱。
宿羽托着腮坐在床边琢磨,被他琢磨的阿顾已经睡了一觉,睡眼惺忪地拍了一把他的脑门,“阿妈还不睡?”
宿羽生怕被看穿,连忙躺下,“睡了睡了。”
说是睡了,就是蹭在床边边上,差不多不掉下去而已。
从前宿羽家里有一张床,有了阿顾以后就有两张。现在两张床都烧了,两个大男人只好凑合一起睡。
阿顾一下一下地踹他屁股,“想睡地上就睡地上,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呀。”
宿羽解释道:“干了一天活,我身上好臭。”
阿顾用脚把他的腰勾过来,“本人鼻炎,天生适合跟臭小孩睡。”
宿羽一挠就软,痒得挣了几下,被勾到阿顾跟前,不动了。
阿顾难得安稳地闭着眼睛,眉线悠长得像仕女图上的大家闺秀。眉峰却极利落,月色阴影罩下,睫毛一根一根细长分明。那些金粉般的影子扫在薄嘴唇噙起来的地方,最终软软搔入齿间。
宿羽眼不由己地看了一会,好久才醒过神来,脊梁骨发凉了好一会。
又过一会,他估摸着阿顾睡熟了,又蹭回床边,结果阿顾又是一脚踹他屁股。
宿羽捂着屁股,这次悲愤得快要哭了,“你二郎神啊三只眼?!”
阿顾眼睛都不睁,“我倒看你是元真夫人三圣母,天宫有丹霞路你不走,地上的穷日子你偏去投。妹妹,地上哪里好?就那么不想跟哥哥待在九重天?”
宿羽嗫喏,“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睡,我又不是断袖。”
阿顾已经放弃跟宿羽讲道理,把正直纯洁的小破孩踹回床边,“爱是不是。”
宿羽窝在床边,听到阿顾的呼吸渐渐匀长,但自己却死活睡不着了,索性从怀里摸出铁盒子来。
被阿顾洗坏的那封信被他压平了,墨迹已经不清楚,只能勉强辨认出七零八碎的几个字,“陵”、“轨”、“北”……
那个人想说什么呢?
阿顾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外面风声起来,又隐隐有雨声哗啦啦砸上木屋顶。雷声电光接二连三落下,怀里有东西轻轻一动。
他在朦胧中睁开一线眼瞳,正要扬手拍开惯例怕打雷黏在人怀里的小臭狗,手势突然停下了。
——宿羽把乱蓬蓬的脑袋埋在他的肩膀里,抱着瘦长的手臂,睡得正不大安稳。白白的眉心皱着,像在梦里发愁。
以阿顾颇有建树的经验来看,宿羽这个睡姿很有些水平。抱着手臂,看上去好像不怎么依赖他,但是头抵肩膀,身体相合,重量都在他身上。换言之,是个标准的妖妃睡姿。
啧。
这姿态若是放在宫中,至少也是个贵妃了,还有那个便宜皇后什么事。
还好当今皇帝是个糟老头子,还好宿羽是个会打架的臭小子。
阿顾收回打狗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宿羽的头顶上。拇指按在眉心,缓慢地揉开了那点与年龄不符的忧愁。
温热的肌理熨平梦境,殷红的小舌尖舔了舔嘟着的嘴唇,这下宿羽彻底睡熟了,手里捏着的信笺露出一点边来,仿佛是石青洒金蜡染笺。
阿顾心里猛跳了跳,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鬼使神差地,阿顾从他手里抽出压平的信来。
信笺虽然泡过水,但显然是金陵藏匣斋出品,捏着很有些分量。上面的字迹晕开又干涸,但借着月光看得出笔画,撇捺竖都格外长,也格外……眼熟。
阿顾又看了一眼宿羽的面容,后者闭着眼睛,眼尾的睫毛弯弯长长,更显得稚弱清秀。
信笺上有几个字还能看清,阿顾从回忆中隐约抓出字句,“陵”是说“金陵”,“北”是说“北济”,“轨”则是说“一切失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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