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默默闭了嘴,感觉怀王怕是被人夺了舍。
又是好半天寂寂,门客试探道:“怀……”
话音未落,谢怀冷不丁地一抬下巴,准备张嘴。门客以为他要骂人,都把钢铁头皮预备出来戴上了,却只见他居然打了个瑞气千条的呵欠,半晌才困顿道:“你再说一遍?”
满庭白衣下的老朽胸膛里都打起了鼓,不知道此人又卖什么药。
“殿下逾矩了,”黎骏归终于开了口,“谕旨已颁,印玺已掌,龙椅已有新主,小陛下已是——”
谢怀倚在椅中,只伸出一根食指来,敝指自珍地摇了摇,第二次打断人言,似乎已有不耐,声调稍微拖长了二分半,“谕旨在太子手中,印玺在本王剑下,龙椅已是残品。”
“况且,国丈,陛下就是‘陛下’。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姓的规矩,准运国丈自诩仓颉,造出一个‘小陛下’?”
第73章 眄不朽
朝中白衣纷纷交头接耳,各自交换眼色。黎骏归全都看在眼中,看到最后,化成目不斜视的一声冷笑。
金陵公卿世家都在此处,没有一家敢跟着谢怀送死。
世人懦弱求同,既然没有一个英雄,那么就也只能有一个奸佞。
黎骏归终于沉了沉嗓音,“殿下可别以为这是前朝的金陵,更别以为还是自己还能一手遮天。”
那个离经叛道的奸佞有好半天没说话,盯着殿外漫长的宫道,似乎百无聊赖,突然抬起了一只筋骨格外笔直的手,掌心朝上,放在头顶。
他自己眯眼看了会,缓声道:“国丈,诸卿,都是聪明人。看看,我的手和国丈的手有什么不一样,和旁人的手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向不敬神佛诗书礼义的怀王就像吃错了丹药,突然在争权的时候谈起了玄。
满殿人除了谢鸾和黎骏归,全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庭中一静,殿外的嘈杂声渐近,便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失声叫道:“国丈,……真有人来了!”
谢鸾猛地攥紧了手掌,少年的喉结微微一动。
黎骏归突然松开了握着玉玺穗子的手,疾走而出,被燕于飞一横刀柄挡在门内。他来不及追究,高声问道:“谁?”
仿似响应他的问话,一骑黑鬃大马自宫门口外扬蹄疾奔而来。
时近黄昏,半天绯紫晚霞,马上的红衣滟滟随风雪飘起,又被圆月弯刀冷铁锋刃阻隔住去路。穿衣人却远没这份风雅诗情,少女纤细的手指一松,把一样东西丢进殿内。
那东西“骨碌碌”滚了数圈,燕燕终于冷然侧了侧头,示意他看,来人远在身后。
马刀将将抛出,划出一个银亮的月弧,划向北济大旗的旗杆。凌空飞来一支红缨枪,精准地擦过空气的罅隙,铮然挑开了那柄马刀。
宿羽猛然向后仰去,胸口险险避开回旋的刀刃,心知不好,握着旗杆向后一挥一格,红缨枪“叮当”砸上了石头。
与此同时,他被人猛地扑下了马,小腹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只觉得五脏在一瞬间几乎错位,喉间一甜,涌出了铁锈的味道。
他刚抬起手,尚未攥成拳,便觉手中手腕粗的旗杆被人一把夺走,沾着碎屑的竹竿破口猛地冲着胸口俯冲了下来。
宿羽用尽全身力气抬脚一踹,同时迅速原地打了个滚,那锋利的竹竿力道偏了,只从他腰侧滑过,带起一片火热。他一瞬不耽搁,翻身站了起来,艰难地跨出战壕,向北济大旗走去。
毫无意外,脖颈再次一紧,他被重新勒了回去。
意识逐渐模糊,但宿羽心底竟然十分平静,视野里满头滴汗的年轻人眼睛通红,手腕却在不可抑制地发抖,显然精于格杀,但并不乐于此道。
模糊中的人影就像一面镜子,三年前的自己映在其中,面目明亮,当时春光仍在,晨曦尚且熹微。
一眼过后,宿羽心中一哂,移开了目光。
这名北济主将比何耿更年轻,也比何耿更凶狠。北济人才辈出,前仆后继,又可拧成一股,但大周——遑论大周,光是小小金陵,尚是一盘散沙。
国弱军疲,他在陇州地牢里叫嚣过人之本性堪为保留,但见过了太多本性的鲜血,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留存再多一部分的“自己”。
那北济年轻人只用尽了全身力气制止宿羽濒死的抽搐,没顾上眼前一花,宿羽猛然拔出了手臂,他居然是早有预谋!
身下人的动作比狼吻更快,青蓝的烟雾袭面而来。
殿中铺着花样繁复的地毯,那东西沾着黑发污血,无声滚动三四圈方才停下。
有人认了出来,“守王城的杨将军!”
燕燕傲然抬起下巴,轻轻拍了拍手,低声纠正道:“是平‘民乱’的杨将军。”
这少女的声线早已不带一点北地口音,但有种不流俗质的冷和硬,故而显出某种鲜涩的凶蛮。
殿中顿时一片惊慌哗然,谢鸾充耳未闻,穿过人群,迈出门槛,走到殿外,伸出一只手。燕燕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然后出奇反常地没挡在他身前,反而站到后面去了。
杨克诧异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小郡主为什么有点反常。
谢鸾从怀里翻出块手帕来递给她,燕燕接过,稍一皱眉,捂住了口鼻。
十八岁的燕燕彻底放弃了“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努力,非但拎着人头一路闯进王宫,还一句话把朝中重臣堵了回去——但可惜经验太缺,头一次杀人还是想吐。
王城之门洞开,郁卒愤懑了十五天的寒士、脚夫、书生、渔父、沽酒女汇成宽广的人潮,缓慢地拥了进来。
他们试图出城去援助血战的陇青二军,然后被自己的儿孙咬着牙关挡在门内。也试图上书请愿,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然后被殿上的高位者斥为稻鼠。
……好像有些人天生高贵,足具有对下位者批判羞辱的权力。也好像有些人天生卑贱,被与硕鼠稻虫共称,哪怕醒悟出不公,也呼告无门。
谢怀重新开始钻研自己那只手。指缝里透出昏暗月色,隐约连成光斑,“一叶障目,那是你双目甘心被障,不是他一叶存心要遮。一叶一掌,都不过是天下凡间唾手物,撑死了也就那么大。”
“但天就在那里……国丈,任凭是什么样的一只手,也遮不住天啊。”
黎骏归的门客慌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黎骏归的脚上,连忙低头躲开黎骏归的怒目。
国丈面上一见情绪,这群白衣卿相登时乱了起来,争吵的争吵,逃窜的逃窜,也有胆子大的冲着殿外走去,更有人喝道:“我黎家乃朝中重臣,国之重器,尔等蝼蚁贱民,岂敢践踏王城之地?”
谢怀这次没再计较老黎家人把王城当自家的问题,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长出了口“总算完了”的气。
世间千千万万人为披挂帝王之象心血耗尽,比不过他天生一个神态。垂目敛眉,如神祇端严立于月下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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