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拔出长剑,从剑端解下了青黑如湖的玉玺,把那块冰凉捏在指尖,睁眼瞎地稍一端详,开口道:“苍生万手,就是蝼蚁,也可聚身成海……可惜,天就是天。”
整片铁器出鞘的声音,肃然划开了第一片夜色铺陈开的静寂。燕于飞的声线仍然带点乡音,平静如冷铁,不带丝毫情绪,“谁敢动。”
殿中无人点灯,只有月色惨淡掉落满地。
半晌,才有个糟老头涕泗横流地跪了下去,“国丈,那是金陵,来的是整个金陵啊……”
夜色绵展开来,一只大手劈头盖脸盖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口鼻。李昙脸上围着条打湿的手巾,狠狠一巴掌掴了下来。
宿羽有好半天没动弹,李昙发完了火,弯腰把宿羽拖开几十步远,又拍了拍他的脸,宿羽这才茫然睁眼,躬身狠狠咳嗽了起来,同时点了点李昙的膝盖,嘶声说:“一丈远跟着,看我旗语。”
李昙红着眼点了点头。
宿羽按了按疼得发烧的腰侧,居然跟谢怀似的觉出了一点“我疼故我活得比死人自在”的自得其乐,然后居然又冒出一点“我跟谢怀想得一样我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大尾巴狼”的月下绮梦。
他这么跑着神,忍不住咧嘴一笑,一边在心里喊疼,一边弯腰捡起了尾端竹竿染血的银黑大旗,重新向北济大营纵马而去。
主将阵亡,黑魆魆的原野之上不见灯火,雪霰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一弯缺月初弓挂在天边,些微光色映得金银相间的北济大旗格外刺眼。
马蹄声达达踏近,留守的北济将士拔营而出,一见那黑洞洞的漏风国旗,便一边嬉笑一边提刀上马,有个中年男人拿长剑点了点宿羽,“失心疯,来卖国还是送死?”
宿羽并不着急穿营而过,绕了个大圈,遛得大半营人无头苍蝇似的跟在身后乱转,猛地撒蹄向南奔了回去,同时挥旗迎风一招。
上百将士风一样卷了过来,同时,一片火星密密麻麻地伴随着细雪落下,青蓝的烟雾顿时如鬼火般腾起。
北济兵这才发觉背后有埋伏,满地都是毒水,但回撤不及,霎时有不少人抠住喉咙尖叫着倒了下去。
宿羽回头看了帐顶上的李昙一眼。
李公子本来是个将才,却没将命,只能一路踩着他的后尘,给人当抹灰擦地的小喽啰。
乱世道衰,人负残戈,志如飞蓬。好在还有谢怀,他说过“一定给你”。
捧出新天谈何容易,但形后有影,似乎便可对影成千军。
这一眼看得深而柔情,但霸王花大概不习惯被小宿柔情,不但没有精虫上脑,居然还靠谱了起来,一边憋着咳嗽一边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干活别等死。
宿羽不易察觉地稍微低了低下颌,随即纵马上前,反手抽出金错刀。
“咔擦”一声,金银大旗应声而断,又展风而倒。马蹄逡巡一圈,另一幅漏风的旗帜在夜风中转过了一整个圆弧,宿羽骑在马背上,扬臂狠狠一送,竹竿尖尖的尾端倏地没入了土地,缺个口的大周国旗蓦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城墙之上簇地映起了上百束火光,整片血腥战场几乎亮如白昼。
灯火井然移动,渐次登上城墙。城墙缺开一角,灯光却无丝毫偏心,数里土地上分散纠斗的士兵同时停下了动作,一片光竟然散出了数里的岑寂。
城上的人可能在说话,这里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宿羽跳下马,扎正了那副猎猎招展的大旗,握着竹竿,冷得抽了抽鼻子,极其轻声地说:“我知道。”
“我也赢了。”
腰侧、喉咙、额角、后背、膝弯……无数旧伤新伤终于开始叫嚣沸腾。他被夜风吹得凭空抖了一下,扶着旗杆蜷缩了下去。
李昙飞身跃下大帐,几步上前来,狠狠捏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腕,厉声吼道:“别睡!宿羽!”
入冬已深,深至即将入春。
北济军队源源不断地南下,郭单皮星夜奔驰,终于带着袁境之和高唐军抵达城外,与虎贲军汇成一股摄人的寒流,挡住了暮冬的霜雪。
一叠叠干粮一车车运出城中,金陵百姓笼着袖子堵在城门口,逮着送饭的小兵问:这次多送了几里地?
食物送得越来越远,说明战事顺利非凡。
新帝手腕强硬,在虎贲军里泡了大半辈子,一身刀疤都派上了用场,除了算无遗策的军师之外,还有无数可放心交予后背的膀臂。
至于排除异己——比之先帝当年,他甚至都可算有过之之处。
巡防营昼夜不停,在城中各处逡巡,拔除逆乱党羽,仿若黎明之前的幽灵。
先帝的列传史书没有来得及修,大周开国百年,第一次迎来了在兵临王城的战乱中开启新治的时代。
而这座城对四军之乱毫无知觉,只像是跟这个漫长的冬天有说不完的道别,大雪一场接一场。雪下完了,又该落梅纷纷。
老皇帝发丧当日,白梅花瓣飘满了整个金陵,摄山为之一白,山色尽空。
未央殿里的龙椅正要换把新的,匠人宦官在殿中忙成一团。人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可是小心翼翼比大声叫嚷还让人烦扰。
新帝自己提了把红木椅子在未央殿的廊下,反着往上一坐,提起蘸满朱砂的青金狼毫,在奏折上批了一笔锋锐外露的“准”。
谢疆刚封了衡亲王,从户部被提溜到了中书。户部没新人,林颁洛只好顶了他户部的缺,又被礼部的傅为叨叨了一脑袋官司,此时只能提着袍子走上白玉长阶,在地下端正跪好,把送先帝下葬的规矩从天干地支掰到父子人伦。
他说得口都干了,忍不住干咳一声,谢疆路过,垂眼给他递了杯茶。
皇帝批完一叠奏折,林颁洛也喝完了茶,被皇帝身上的药香味一熏,便想起了传闻中血守金陵重伤未愈的鹰扬卫,似乎正是被抬进了王宫。
那个鹰扬卫应该叫宿羽。林颁洛还记得某年的五马渡,春光半面,细雨昏黄,有个人摸了半晌泛出青茬的下巴,最后嘱托林颁洛送他渡河,用的词是“专爱闯祸”。
关于人生之漫长与无常,那时的谢怀自己大概也没想清楚,所以一身胆气铿锵,不高兴就横刀,被冒犯就反目。
但每走一步路,其实都会意味着什么,并且无可回头。
傅为说人身居高位,重压之下,一定会变。林大人对此很有些不以为然——坐的位子再高,不也就是个死后软塌塌的肉体凡胎么?
不管是谢怀还是宿羽,哪怕再加上一个粉饰太平的谢疆,其实跟他都是一样的——也就是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不满郁积,热血满头,会退缩,会踌躇。
就像谢怀,少时轻狂变风雅,如今当了经法之上的皇帝,仍然可以蔑视经传正风。
林颁洛在谢疆跟前胡说八道惯了,一时没把自己当奴才,又问了一句:“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什么不去?不然傅大人都没法告知万民给个交代,史官都没法落笔,总得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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