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砂果然犹豫了,捏着一颗白子思索到底要怎么走。
因很久棋面未动,芳准不由抬头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声细细,他的目光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来,看着她的脸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泽,耳旁还有几绺柔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的手撑在脸庞,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把棋子转来转去,显然为难至极。
最后似是想通了,眉头活跃地一跳,舒展开来,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放,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只低头粗粗看了一眼,跟着笑道:“你输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见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个一个按步骤走下去,轻道:“我下一步走这里,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块。因我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你对我吃掉你上方几块地也不甚在意,自觉守好下方便已足够。但倘若我这样走呢?”
他又放了一颗子,正在中心,胡砂脸色果然变了。
芳准笑了笑,挥手将棋盘打乱,起身道:“你的棋路与你的性子一样,若没有被人逼到走投无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过是青灵真君逼你逼得紧,你尚可从容面对,倘若他日有人与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进两步,你进两步他退一步,最终令你退无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里,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声道:“除死无大事。”
芳准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命在我心里,比天地要重,不可轻易言死。胡砂,下棋虽是消遣,与人生却也并无分别,不过都是一场厮杀而已。只是棋盘上输了,还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却永远没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谨慎,千万谨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着他:“师父,您也在下棋?和谁下?”
芳准垂下眼睫,将棋子放回盒内,淡道:“只可惜我棋艺不精,大约是要输的。”
话音一落,他转头朝门口望去,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在门口干站着做什么?”
门口有人?
胡砂惊疑不定地转身,果然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脸色像冰雪一样苍白,双眸却黑得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凤狄回到清远没几天,一直出门在外的芳冶师伯也回来了。
不知他在外面听说了什么,一时间,清远上下到处都是谣言,比以往流传的师徒乱伦还要严重许多。
但凤狄没有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始终处于茫然又自责的状态,把自己关在芷烟斋里,不敢出去见任何人。
又过了没两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烟斋找他,却也不知说什么,只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两天的美梦中无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涩喜悦,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觉幸福。
“那个……凤狄师叔……”因凤狄始终不说话,她只得自己开口,羞得脖子都红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没告诉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样对我……我真的明白了……”
凤狄脸色苍白,目光在她红透的脸上扫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烫似的,急忙缩回来,转过头,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师叔……”曼青斟酌着,不知怎样说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热情,“她说……如果两情相悦,我们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师祖求情……”
说到这里,真的说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却没有半点反应,隔了半天,只低声道:“我对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为什么抱歉?我……你那样对我,我没生气啊。”
凤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不能。是我对不起你,随你出气。”
曼青怔怔看着他,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你不喜欢我?”她低声问。
凤狄咬紧牙:“不喜欢。”
曼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那你……那你那天……那天为什么要对我……”
凤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腰上系着的宝剑抽出,剑柄对着她,剑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声道:“是我冒犯了你,随你处置。”
曼青没有接剑,她只是怔怔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甚至连这个世界都不认识一般。
过了很久,她将剑柄一握,却没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剑鞘。
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落泪,她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芷烟斋,离开清远。
第二天就传来曼青自出师门,回自己家乡的消息。
他再也没见过曼青,此后长久的一生,直到尽头,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他愧对的女孩。
凤狄觉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生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发觉自己活得十分失败,几乎没有什么事成功过。论到资质,他不如已经成魔的凤仪,论到感情,他发现得太迟。
他活了七十年,大梦一场,自以为是大师兄,旁人口中的师叔,师祖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么也不是,做什么都失败。
凤狄颓废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别叫旁人看见自己,尤其不要叫师父与胡砂见到。
他甚至对他俩产生了恐惧,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像被钩子狠狠钩了一下,心脏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烟斋,也不想再待在清远,他想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他一个人茫茫然地离开了芷烟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乱走动,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个林子,却像最大的迷宫,怎么都绕不出来。
最后不知走到何处,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几个弟子在说话,隐约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顿时一惊,本能地掉头就要走。
“……中午从芳冶师伯祖那里听到的,师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差点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师叔祖抓回来。听说是为了什么水琉琴,那个凤仪成魔了,需要水琉琴来辅助……”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便打断道:“啊,这个早就听说过啦!前两天还听有人在传呢,凤仪现在成了魔,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据说是芳准师叔祖的授意,因着他想成天神,却没有足够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凤仪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结果师徒俩分赃不均闹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谬!凤狄闭上眼,想大声呵斥这些无聊传流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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