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遂又转回身,低低的脑袋,他对戾南城时的那份志气高昂,对着别人,没什么可倚仗,就只有卑微。
“主子去巫冥山了吗?”
“没有。”
这两字让哑巴眼底瞬息灰朦。
“还有事么?”陌云又问。
哑巴摇头,退到墙壁,给陌云空出路。
陌云再看他一眼,再无话,戾南城吩咐的事,不包括哑巴。
月下一人独饮。深夜凉长,他总在这时醒来,不喝个半醉难入眠。
同一轮皎月,傍山居水的地方,夜里凉意透心,戾南城靠坐在大树枝杈处,半仰着头,怀里抱着一壶竹青,偶尔灌一口。
他的营帐离中军大帐偏远,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巡视的卫兵巡不到他那。
“王爷。”树底下的陌风唤了一声。
戾南城偏头一看,他爹正朝这边走来。
跃下树,他将酒壶递给陌风,弯腰施礼,“爹。”
“嗯。”戾王爷席地而坐,背靠大树,看了一眼戾南城,示意他坐到一起。
戾南城乖乖过去,直接躺在地上,头枕着冒出地面的树根。
月白如银。
隔了一会,戾王爷说话了,“准备何时去巫冥山?”
戾南城笑笑,银月下略显寡情,“江南风水好,我这病兴许不药而愈,再等等吧。”
戾王爷眉心一拧,看向半眯着眼的戾南城,“等到什么时候,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当真不怕死?”
“怕死,可是爹,你可曾听闻谁瘤症治愈的?即便真有神医能治,我估摸着那法子也不容易。”
戾王爷挪开眼,万千思绪凝成一话,“那你有何打算?”
戾南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比月空寥廓,“不上疆场不知山河阔,我现在万分后悔年华虚度。”
戾王爷哼哼低笑不止,笑完之后徒剩恻然,“你虚度,可害了不少人,说句心里话,连我这个当爹的,有时也觉得你罪有应得。”
生死面前,什么人伦理常也变得轻薄。他爹居然默默原谅了他与男子私交的行为。
戾南城暗自叹息,嘴上讪笑,“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好半晌无话,静寂中风声清狂。
戾王爷起身,背对戾南城,径自说道,“每年入冬,乌国必有动静,此患若除,大棠二十年无忧。”
戾南城眼睛微微一缩,眸底凛光突现。
乌国多山,山道崎岖易守不易攻,仗着地形有势伺机侵犯大棠边境。只因跨不过一条天险河,而望南兴叹。
第49章 四十八
四十八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左右两边暖玉温香,殿中广袖飘飘莺歌袅袅。
大棠皇帝侧卧美人膝,边慵懒衔食贤妃递来的紫葡。
“皇上…臣妾半年未见麟儿,深为想念,求皇上……”说到这,贤妃拿丝绢擦了擦脸颊,眼里泪光闪动。
她若再一字不提,恐怕皇帝要忘了还有李麟这个儿子。
皇帝斜眼一瞧,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忙坐起拥贤妃入怀,软声安慰,“好好好,朕即刻解了麟儿的禁足。麟儿做事离经叛道,朕为他好才要他面壁思过,你是母后,也当多加教导才是。”
“臣妾理解皇上,只是太想念麟儿,能见上一面就好…”说完眼眶又泛红。
皇帝越发疼惜了,伸手摩挲美人脸,“是朕欠思量,禁足半年给他个小惩,明日便让他进宫。”
金袖里露出半截手腕,青筋末尾几缕极淡的红丝裂开,不细看完全看不出,贤妃握住皇帝的手,拉整他的衣袖,糯声道,“臣妾多谢皇上!”
乐声萦绕九霄,重檐庑殿流光煜熠,一如皇帝的天下。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飒飒秋风催岁月,庭院一晌落黄。
薄褥里蜷缩的哑巴,忽然梦中一阵痉挛。他艰难地伸直双腿,整个人紧绷起来。半睁的眼恍惚看见床前有个人影,他惊得瞪大了眼睛,窗外透撒的月光里,那张脸,佛若凌冽风霜磨砺出了尖刻的棱角,坚硬如刃,就这么似怨似冤得望着他。
哑巴欲伸手掀被褥,却发现四肢僵硬得抬不起,要发声,竟连嗓子也堵住了,唯有一双眼可动弹。
可床前的戾南城,似乎看不见他的无力,眼神未变半分,站定的姿势像个…睁眼的…死尸,全无呼吸起伏!
哑巴分不出是梦是醒,气息强烈而混乱。
他太想张口说话,也许,也许戾南城点了他的穴道,于是他使尽力气挣扎,却徒劳,只出了一身的热汗。
汗水晕湿了眼角,熬红了眼眶,然而戾南城的眼神,寒冷彻骨。
哑巴这才放弃,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可他一笑,戾南城登时侧转身子,朝房门走去。
“不…”一个字音蹦出喉,哑巴再次挣扎起来,眼见背影越远,力气竟慢慢恢复,他攀住床沿往外挪,侧了个身,另一只手却在这时落空,咚一声,他栽下了地板,栽得扎实,当即眼冒酸水。
房门大开,月色霜白,照进他眼里,一片空茫。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时间,能把倔强更易成绝望。
翌日。
青晏醒得早,扛了把扫帚扫落叶。
路过哑巴厢房时,见房门开着,便往里头瞧了一眼,哑巴只着里衣缩在地上。他忙丢下扫帚。
“哑儿,醒醒…喂…”青晏不客气得双指拧他脸颊。
连唤几声,哑巴才迷迷糊糊地看着青晏,显然不知发生何事。
“地上凉快么,睡相这么差?还有,你房门怎么开着?”青晏边嘴炮发问,边搀哑巴起身。
哑巴回想片刻,摇头以示作答,同时打了个预示风寒的喷嚏。
“你赶紧躺下,”青晏侧脸回避,生怕被传染,“我去给你弄姜汤祛寒。”
青晏忙忙往外走。
哑巴愣愣望着背光的身影,昨夜的梦境跃然浮现,瞬间眼底清明不复。
梦非梦,犹似故人相辞。
忐忑半日,哑巴去了趟皇子府,却被告知皇帝忽染急症,大皇子已侍疾三日未归。
千重山水之外,苍壕关,草木湿冷,霜冻时节将至。
夷逻河延绵百里遍布船只,船体间铁链锁固,甲板相接平稳如大道。
一月前,议兵军帐内。
“这绝对不行!”中军前锋拍案而起,吹胡子瞪戾南城,“乌国胆敢来犯,战场必须在河对岸,绝不可让他们过夷逻河!将船相连,于我军是方便,可也同样方便敌军,万一,末将是说万一,万一败几阵,乌国轻而易举就可过河!”
戾南城眉心直抽,他才说一句,对方吧啦一堆,叫他一个小参军如何继续发表意见。
戾王爷端坐高位,眼神一飘,座下的副将立马心领神会,“钱将军莫急,今日议兵各抒己见,姑且听他说完,请入座,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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