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良?”戾南城独自发笑,望着殿外徐徐日升,“我爹就是忠心太过。君恩难测,千古如此,无一善类!”
语罢施然迈出高槛。朝阳蓬勃,难驱散盘踞的阴霾。
何为忠心?自举兵颠倒黑白起,他的忠心只忠于自己的私念。不,从自以为是道破储位之争时起,他何曾想过对谁人忠心不渝?他是他,永远不会像他爹,生死由君定。
身后一国之主的呼喊声飘扬,激愤渐转悔疚。戾南城自嘲一笑,瞧,自己到底错大,扶了个误主。
陌云乖巧地守在宫门口,见戾南城出来,赶忙迎上贴身保护,他家主子伤残,极可能毫无征兆就倒下。
戾南城依旧看地,过半晌,他停下低声吩咐了好些话。
天见黑,服过安神汤的哑巴,遽尔睁眼,精光闪动。
可却魂不附体般,盯看床顶,良久,才扭过头,
“青晏?”
戾南城五步外站着,回道,“西厢。”
哑巴迅速起身,动作流利,肩伤脚伤竟不影响他正常走动。
西厢,烛火耀眼。
青晏安详躺着,衣裳净爽,伤口也经清理,可还是触目惊心。
哑巴走一步停一步,最后站定三尺外不再靠近。
一阵风过,人影贪婪地拉长,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极快地又缩回方寸之地。
门外陌风踏进几步,附在戾南城耳旁小声禀告。
不一会儿,林成风急匆匆走进房,走到哑巴身后。
哑巴这才恢复神智转过身来,双眼红肿强忍着泪水,鼻音浓重,
“对不起……你来晚了…”
林成风胸膛微微起伏,看向床上的青晏,握紧同州的指节咔咔地响。
谁也没想到实际上体虚气衰的哑巴,会在这时有那般的速度和力气。
不过眨眼间,他抽出了林成风的剑,直直刺向戾南城。
而戾南城居然没躲,亲眼看着同州寒芒乍现的一瞬随即不偏不倚正中他心口。
剑入寸余,那厢戾南城才象征性地反应过来,空手捉住白刃。
他记得上一回,他这么接剑,还为此付出半截尾指的代价。现在,残指隐隐发痛。
见证这一幕的两个旁观者,陌风先动,不顾戾南城勒止的手势,掌作刀朝劈向哑巴。
几乎同时,林成风护住哑巴将他拉退,挡开陌风的力道。
眼见下一刻,两人就要对招,一个沉哑的声音响起,
“成风。”
来者素衣,眉宇轩昂,却像万年凝结不化的冰霜,无人能懂的冷冽和孤寂。
“将军。”林成风垂首恭敬称唤。
郝连奎的目光只锁在一人身上,那是他二十年不见的故人,他的执念,他的悔他的不可言之痛。
眼波却静如死水。
他转侧身,面向林成风,“伸手。”
林成风摊开掌心,一个鹰头兵符落入手中,他讶异得抬眼,却见郝连奎走到床沿,弓腰横抱起青晏,到他身边时,停了一会。
“成风,你记清楚,从今起西陲之兵只效忠你一人。”
自始至终,他没看旁人一眼。
戾南城靠墙,呼吸渐促。鲜血疯狂外渗,染得五指血淋淋,顺光面绸裳滑落,滴滴相融。
林成风揽住哑巴,半字不言要将人带走。
接近门口,陌风移动脚步,挡在路中。
哑巴抬起头,目无焦点,他将同州往脖颈处一搭,意思明显。
只是陌风未得令,仍站得坚定。
剑往前送了几分,划出一道细痕,立刻见血。
戾南城别开眼,声线哽恸,“让他走。”
第58章 五十七
五十七
天下皆知,抚安王扶立新君,深受新君宠信,更掌管天下兵权,位居显要,权势滔天。
经历一场兵变,时局初定,又传来西陲有异动,还是本朝的兵马。
人人摇头嗟叹,大棠流年不利,恐生大祸。
戾南城病倒了,却不得清静。
第一天,陌风来报,皇上送回兵符,并称他已下令南北各取三万军回防京城。
隔天,陌云来报,鹤山关驻兵未撤。
第三天又报,皇上口谕,抚安王一日不上朝,便一日不早朝。
戾南城全当没听见,散发弄影,孤枕自怜,身伤神伤迟迟不见一点好。
消息纹丝不漏,谁会知道抚安王现在病入膏肓,血都差点流干。
宰相大人亲自过府探望,看见这样的戾南城深为震惊。
满朝文武都惧怕抚安王,以前的性子做不得数,人一旦大权在握,真真得罪不起。那日抚安王率兵入宫,百官噤若立仗马,肃杀的气氛在他们脑际至今挥之不去。
也就只有三朝元老宰相大人敢与他聊之一二。
其实老宰相也不想去,先皇驾崩前,他已告老辞官,操心一辈子,黄土都埋半个头了,好容易过上所剩无多的清闲日子,早不管尔虞我诈争权夺位的事情。可漫天的传言无孔不入,何况他儿是刑部尚书。
长发披散白衣裹白布,戾南城一副坐着也极为勉强随时昏倒的模样,陪老宰相饮茶。
“病成这般,不上朝也是情有可原,”宰相大人通情达理。
戾南城付以苍白一笑。
“你可告病啊。”皇帝若知他病况,不会非要他上朝不可,老宰相是这么想的。
戾南城不说话,看样子并非故意,而是真提不上气开口。
古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宰相现在只是个古稀之年的普通百姓,说不定什么时候眼一闭腿一伸没了,因此该放下的□□。
老宰相和蔼笑笑,不介怀戾南城的失礼,撑着老迈的寒腿颤颤悠悠站起,“既如此,你好生歇息,我呢,狗拿耗子,替你告个病假吧。”
戾南城欲起身,老宰相忙摆手制止,“别送了。”
蹒跚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哎,你爹去哪了?”
这老宰相辞官后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想来他爹最后一次回京,再没官见过他。
“和您一样,不过现居乡下。”戾南城话音无力嗓音沙哑,吐字十分艰难。
“哦……”老宰相若有所思,然后他深深看一眼戾南城,微张的口只是低叹了一气。
“主子。”
戾南城才刚粘上床,陌云便进了来,语气有些急。
“事事都禀,嫌我累不死?”戾南城粗声低喝,把自己囫囵塞进被衾。
陌云无辜受气,抿了下嘴,硬起头皮凑到床沿,隔一臂的距离耳语。
戾南城听完,暗眸亮出一道光,吩咐几句后合眼养歇。
是夜。
一个黑影轻松翻越宫墙,沿石路直奔皇帝寝宫。
却半道,突然亮起数十火把,将他围住。
羽林军主动让道,戾南城现身,缓缓走入人群,浅白的月色下,反倒比白日里看着精神许多。
“郝连将军深夜造访皇宫禁地,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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