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享:
见信安好。
海上起了风浪,安全起见,商队在金陵停了数日,我闲着无事,便去乡间走走,日子清闲自在的很。改稻为桑实施的挺好,除却米价涨了许多,也没生出别的事来,想来是我太过孤陋寡闻,生出这许多事来。
废话不多言,今日已至深夜,我已有两月不曾见你,甚是想念。
不知令慈可有为你定下亲事?上京贵女众多,若是你能娶得名门闺秀,为你操持门庭,真是再好不过了。
上京想必天渐凉,你切记不可贪凉,穿衣保暖最是重要。
还有饮食,切记不可暴饮暴食,更不可漏食一餐。
……’
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五页,零零碎碎,写信人约莫是想着了便写上两句,日久天长的,凑出这封信来。将信放于烛上点燃,丢入盆中,老人又打开第二封信,大略瞧了几眼,与前一封大同小异,都是些碎碎的念叨。日常琐事,也无巨细的,通通写到了信中,随手丢入盆中,方才的火苗还未熄灭,纸张一入盆,便被吞噬殆尽。
拆信,看信,烧信,老人重复着三个动作。
箱内的信一封封减少,老人又拿起一封,看着独特的信封,闭目回想了信中的内容,看了眼腕间的红玛瑙,笑了笑,摊开了信。
‘阿享:
见信安好。
我们已到达目的地,暹罗。
这儿同大食又不一样,我亦是第一次见着这般风景,流连数日,竟叫我寻到个好东西。色泽纯粹的红玛瑙,做成珠子串到手上,定然好看,定然配你。
暹罗人说:这玛瑙能使佩戴人身体安康,比玉还养人。
待我回京之后,你要日日戴着。
……’
那人信中絮叨的不行,有的没的,都要说上一说,当着面儿,却不见这么爱说话。
老人望着盆中火光,手指在空中细细勾勒了那人的眉目,忽而将信往盆中一丢,抱住膝盖低声呜咽。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待别后,忆及相逢,与君同梦魂。
那时不过寻常小事,千百度后再回首,物是人非,徒留未亡人感怀心伤。
箱中仅余了两封信,那人受伤后,字迹也虚浮许多,老人小心翼翼取出,虔诚吻上信封,贴上心口,缓缓展开。
‘阿享:
见信安好。
老人常言,话不能说得太满,我偏偏不信。之前同你说过,周家船队从未出过事,谁料这万里挑一的祸事,竟被我遇着了。
商队回航,风平浪静,这次赚了个盆满钵满,船上人欢喜不已,难免松弛几分,便是这难得的放松,叫贼寇寻着了空当,将我七艘大船、上上下下一百二十六个人杀了个干净。我侥幸未死,海上飘荡数日,被海浪卷到了个小渔村,养了半年,不见好转,手上银两用完,险些被人扔出家门,当真窘迫至极。
所幸一九找着了我,免我露宿街头,饿死冻死。
待我回京,你要将你的胸怀借我,泣上一泣,忒令人难堪了。
……’
老人笑出声来,眼中闪出泪水,抬手拭去,将这封丢入火盆,又去拿最后一封,手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不敢去拿那信,还是病重了无法自抑。
老人的手抖了又抖,勾起手指,抓住那信,拿到眼前瞧了半天,喉头溢出细碎的呜咽声,老人将信抱在怀中,抽泣着不敢打开,良久,手中愈发无力,老人捏住发黄的信封边,将那皱巴巴的信掷入盆中,到底不敢再看一眼。
火苗扑腾起,火光明灭间,老人仿佛又瞧见了那人。
那人撑了把黑布伞,着了身白衣,老人眯着眼细瞧,竟是初遇时那身白衣,腰间挂着木槿花的玉佩,踩着青石砖而来,朝老人伸出手,笑容一如往昔,若清风拂面,温声道:“阿享,我来接你了。
抬手摸上那人的指尖,实实在在的触碰到,紧紧握住,十指相扣,孙享粲然一笑,“谨知,你抱抱我。”
周珏微一用力,将孙享抱了个满怀。
孙享笑声嘻嘻:“谨知谨知,今年的木槿开得可真晚啊。”
番外 死别
“诶,听说没,孙慕瑾要成婚了。”
“谁?”
“孙小霸王,孙享孙慕瑾啊。”
我再度踏入上京时,听到的便是这样的消息。
我的阿享,恋我慕我,却娶了别的女子。
我在江南待了一年,早已不习惯上京凛冽的冬,病情又重了,我晓得已是药石无医,可总想着再晚一些,再迟一些,让我能瞧见他顶天立地的样子,让我能见着他为人父,入庙堂,成为盖世的英豪。
他成婚那日,我拖着残躯出府,站在人群末端,远远的就瞧见热闹一片。
我想起阿享读过的话本,里头的男女总能在人群中央一眼找到命中注定的人,我便期盼着,阿享能够一眼望见我。
可是,他没有。
大约是因为我不是女子罢。我若是生作女儿身,该多好。
阿享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喜服,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却板着张俊俏的脸,无多少喜色。
我的傻阿享,成婚的人应当喜气洋洋,日后才会有好日子,
阿享的妻,是世家大族的嫡小姐,美名在外,这般好女子,配他最适合不过了。阿享能得此姝,我甚是欢喜,惟愿他,妻贤子孝,一生平安喜乐。
我甚是欢喜,仰天大笑,吩咐一九端来笔墨,为阿享写下最后一封信。信成掷笔,一封封叠放进箱子里,叮嘱一九道:“待我死后,将这箱子送去镇国侯府,莫落到旁人手里,直接找三七,给阿享。然后……咳咳……将我,将我一把火烧干净了,葬去南山罢。”
嘱咐完身后事,我躺在床上,半合着眼,念及往日种种,心中愤恨渐平,幸好,幸好镇国侯选择除去的人是我,不是阿享。
半梦半醒间,又一次梦到阿享。
他饮了酒,酡红着脸,靠在我身上,说话时唇舌间散出好闻的酒香。
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调笑:“谨知,我好疼啊。”
他狠狠咬上我的肩头,紧紧咬住,我忍着疼,可他愈咬愈紧,我忍不住哼出声来,他才松开了,牙间隐约有几丝血迹,他用温热的舌头舔着我的耳垂,呢喃道:“周珏,你要记住,我也让你疼。”
媚意如斯,镌刻进心口,让我每想念他一次,就痛入骨髓,彻夜难眠。
这大概便是文人说的相思罢,无药可救,我也不想被治愈。
我抬手捂住心房,回忆化为泪水滚落眼眶,我闭上了眼,最后一次喊出声:
“阿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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