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享抱着箱子,自喉咙口挤出一个字,“滚!”
大喜伤身,大悲亦是如此,孙享独坐一日,身上难受,心内空空,可孙享毫不在意,只觉人生甚是无趣。
直至外头三更敲响,孙享打开箱子,箱子中间摆放着串红玛瑙,色泽鲜艳,孙享拿出,套在腕上,摇了摇,静静摸了片刻,又将箱中的信一封封取出,平整展开,就着烛光,从头读到尾。
天明了,孙享哆嗦着将信叠好,扶着门颤颤巍巍站起,喉头发痒,干咳几声,呕出一口血来,望着那一滩猩红,孙享赤红着眼,恶狠狠地发誓:谨知,尽我此生,定要屠尽贼寇,以其血肉心肝,祭你在天之灵!
又三年,南海贼寇为患,阻碍海上贸易,圣上为此十分烦恼,孙享濯净身体,穿戴好官服,握着奏折走进朝堂。
“臣有本奏。”孙享挺直了脊梁,顶着父亲尖刀似的眼神站出队列,“臣孙享,幼承庭训,自知为国为民,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听闻南洋贼寇盛行,为祸一方,自请出师南洋,荡平贼寇,扬我朝之国威,安临海之民心。”
高座之上,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孙享垂首立着,姿态恭敬,皇帝眯着眼看了许久,哈哈笑道:“方才还道满朝文武,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小舅舅这便站出来为朕解忧,朕心甚怀。”
孙享不卑不亢,言明态度,“微臣区区之身,只求能为大夏、为陛下,便是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皇帝抚须大喜,“准卿所奏。”
大军将行,镇国侯漏夜赶来,见着孙享,二话不说直斥道:“谁叫你去沾这些的?你那花架子,也敢去战场?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
孙享定定看向父亲,眼里平静无波,等父亲一腔怒火发泄的差不多了,才道:“父亲,你可还记得我孙家祖训是什么?”
镇国侯张了张嘴,孙享轻蔑笑道:“父亲莫不是忘记了?儿子来告诉您,曾祖有言:孙家男儿,当不揽权、不滥杀、不逞凶斗恶,为国为民,死而后已。可是,父亲,您叫儿子‘福哥儿’,是为着什么,还需儿子明说么?”
镇国侯恼怒,愤而转身欲走,孙享看着父亲已然苍老的背影,幽幽开口:“父亲,权力当真那么重要?座上那位,可是您嫡亲的外孙,您是将,便注定一辈子是将。”
镇国侯闻言,身子一顿,缓缓看向幼子,老目浑浊,“我孙家,再受不起一次树倒猢狲散了。”
孙享:“您便是什么都不做,孙家这棵大树也倒不了。”
镇国侯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摆着手,笑着离开了。
翌日,孙享南下,战马赳赳,三军共赴。
这一去,便又是七年,到底是纸上学来的兵法,孙享吃过几次亏,应是他时转运来,无论身处何种险境,也能捡回一条命来。夜里,孙享拭剑帐中,三七传来镇国侯病重的消息,孙享辗转了一夜,思绪翻飞,终是星夜兼程,赶回了上京。
镇国侯果然只靠一口气吊着,见着幼子,嘴巴一张一合的似要说些什么,孙享站在床边,毕恭毕敬俯身喊道:“父亲。”
镇国侯短促应了声,双目一合,流下两行浊泪,终究没听着幼子再喊一声“爹爹”。
镇国侯一生功勋无数,身后事办得恢弘壮大,堪比亲王,圣上亲自扶棺,趴在灵前哭得涕泗横流。
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孙享冷眼看众人来了又走,哭得真心实意,好比自家死了人,心道:这上京,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孙享抬手捂上,旧伤又犯了。
临行前,孙享沿着旧路去了南山,寒冬腊月,满山荒凉,角落里有座孤坟,被岁月斑驳的不成样子,石碑上模模糊糊的,只依稀瞧出“周珏”二字。孙享折了段枯枝放在坟前,靠着石碑,仿若倚着情人的怀抱,呢喃轻语:“谨知,我来了。瞧不见你,总是瞧不见……我没法为你报仇,下不了手,不过你放心,他也死了,等他到了你那儿,你年轻力壮的,定要好好打他一顿。谨知谨知,我好想你……”
一生漫长,孙享伶仃走过,年老了,从战场退下,御座上的皇帝又换了一位,小皇帝青涩的很,件件宝物赐下,封官晋爵,可眼中的忌惮却藏不住,孙享样样回绝,恳求道:“微臣少时,曾客居江南,江南风光秀美,微臣毕生难忘,此番微臣年老,惟愿陛下能准臣长居姑苏。”
皇帝十来岁的少年,当即喜上眉梢,朗声道:“朕准了。”
孙享坐上马车,乡间道路不平,车轮压过黄土,留下深深辙印,外头的茶女三五成群,嬉笑着唱起歌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孙享半睁着眼,抬手摸着鬓间的银丝,低声自语:“故人呵……”
第十六章 尾声
江南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放晴,艳阳高照,即便是初夏,也不苦热。
床上的老人又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瞧见床前跪了一排孝子贤孙,老人看了眼窗外,阳光刺痛了眼,问道:“木槿花可开了?”
跪在最前面的中年人忙抬了头,上前扶住老人,“父亲,今日的木槿花开得比往年都要好。
老人笑了,脸上瘦的不剩多少肉,可这一笑还是能看出老人年轻时的风华,目光炯炯的看向长子,竟泛出了生机,勉力坐起,“扶我起来看看。”
老人双手用力,撑住身子,在长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窗户,窗外的木槿花开得正盛,红的黄的白的,争相竞艳,好不热闹。老人闭目嗅着花香,片刻后转向长子,道:“坟修好了?”
中年人回道:“好了。儿子亲眼盯着的,毗邻周公的那座。”
老人咪咪笑了,叮嘱道:“往后逢年过节的,记着给周公也烧上柱香。”
中年人恭恭敬敬扶着老人,口中应道:“儿子省得。”
老人摆了摆手,道:“得了,老大,往后这个家,便交给你了。”言罢,不待长子回话,闭目养神,“你们都下去吧。”
子孙们稀稀拉拉出了房间,房内又恢复清净。
老人伸手想折一朵花,无奈隔着窗户,怎么也够不到,调皮地笑笑,走到床边,打开暗格,拿出里面的箱子,尘封了许久的箱子遍布灰尘,呛了老人满头满脸。
老人颤抖着手开了箱子,里面的信码放的整整齐齐,纸张的边缘微微皱着,泛着年月留下的痕迹。
拖出床下的铁盆,老人取出火折子,点燃了身旁的烛火。
老人拿出第一封信,上头遒劲有力的写着四个大字——阿享亲启。
指尖拂过字迹,耳畔仿若又响起了那人的轻唤,老人低下头,将脸贴在信上,仿佛能闻到海水的咸腥味。
老人打开信封,熟悉的字迹跃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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