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衍空又引着游夙与李泱到了后院的一间净室之内,房内东侧处供奉着一尊佛像,西侧则是案几与坐塌,背后安置着檀木书架,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卷轴。
“此处禅房颇为宁静,也少有人来打扰,正适合少卿潜心誊抄佛经。”衍空双手合十,客气地说道。
李泱巡视了一圈道:“多谢大师,这处甚好,我想小舅舅定能专心抄经。”
“此处藏有佛经千卷,其中有不少都是新译出来的。” 慈恩寺有着长安城内最大的译经场,数百个僧人组成的译经队伍源源不断的为虔诚的信徒翻译出从西域天竺取来的佛经。
“不知游少卿想从哪部开始誊抄?”衍空又问道,他对这些佛经十分熟悉,立刻就能从这密密麻麻的卷轴之中,找出指定的那一卷。
游夙在室内踱了几步,稍作思忖道:“烦请大师为我取出妙法莲华经。”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李泱身上略过,嘴角又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衍空点头道:“法华经乃是佛陀晚年讲法之作,是教法经典,此中经文奥妙,玄意深邃。万般佛法皆是能渡人。”
听到衍空这么说,游夙突然轻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道:“我有一问,还请大师解惑。”
“少卿请讲。”
李泱颇为意外,心道这游夙难不成还要跟衍空探讨佛法,他转身看着游夙,等待他发问。
“佛祖曾道‘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忏乃尽,而虚空界乃至众生烦恼不可尽故,我此忏悔无有穷尽’,佛祖以为众生之烦恼无穷无尽,就连佛祖自己也将忏悔不停,这又何谈人能被佛法所渡?”
衍空微微一笑,平静地道:“佛经也讲‘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这说的是人应对着世俗万物无所执着,不应抱有执念,如此才能领悟佛法,若如少卿所言,执着于计较烦恼与忏悔,那这是无法领悟佛道。无论是世间烦恼,还是对佛的忏悔,皆是外物,要舍弃外物,才能真正的与佛法相融,方知我佛之大智慧。”
游夙一挑眉,显然这番释意并不能说服他,但他也没有再加以反驳,只是笑了笑。衍空看出了游夙的不以为然,但他也未曾想彻底说服游夙,佛法的领悟在于人的心,只有等他自己愿意归顺此门,方才能真正会意,衍空只道:“少卿既然能随口诵出华严经的经文,可见少卿也不完全是心无佛法之人。”
游夙看着那架上经卷,笑道:“读过而已。”
香炉中的那块香已经要燃尽了,李泱坐在旁边随意翻着一卷佛经,不时抬头看几眼认真抄写的游夙,打趣道:“看不出来,小舅舅对佛法还有钻研?”刚才在正殿之中,李泱以为游夙对佛道是不屑一顾的,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说出几句经来。
游夙停笔,活动了下有些酸胀的手腕,玩笑道:“殿下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去了,可要我讲讲?”
李泱趁机抽出游夙正在抄写的那折纸,大约是因写的乃是佛经,游夙此时所书端方刚劲,都说字如其人,李泱原想着游夙大概是一笔张狂的字。
李泱将那本折子重新放回原处,转而继续问道:“小舅舅不信佛?”
大概是抄累了,游夙索性就放下笔,支棱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李泱,反问道:“为何要信?”
李泱道:“不少人为自己求今生,求下世,也为亲朋好友求的,那小舅舅就不想求上一求?”
游夙低下头看着李泱放在案几上的手,白`皙的手指搭在深色的案面上愈发显得好看,他伸出手在李泱的一根手指上来回抚摸着:“若是佛祖他老人家真能听见这世间的哀求,那众生怎么还会有疾苦?”他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我的命不由天也不由佛,只由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连眼睛都是半阖着,可是李泱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眼前这个人的强硬与傲慢。这时游夙突然抬眸,与李泱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平静地接受着他的审视。
李泱先转开了头,又从游夙的掌控中抽离手指:“小舅舅还是快些抄吧。”
游夙重新提笔,一字一句认真誊写着,室内重新归于安静,期间有小沙弥来奉茶,送来几样素食点心,然后又恭恭敬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平日里李泱见到的游夙总是意气飞扬,这么文静认真的游夙,李泱倒也是第一次见,其实李泱并不喜欢游夙平时的眼神,总觉得太绮丽,而那看似旖旎的眼神背后,隐藏着的心思却深沉的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很快游夙就抄完了一折,他又重新取了一份空白的折子,摊开后继续抄写:“殿下与信王关系如何?”
李泱知道游夙必定不会无故发问,他放下手中的经卷:“尚可。”
游夙头也不抬地道:“殿下韬光遁世,信王对你应该也不作他想,只觉得你是个闲散亲王。”
这些年李泱从不参与政事,连问都不曾问起过,无论是太子还是信王都没太把李泱放在心上,这样一个只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弟弟,对他们来讲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你要我如何?”李泱直接问道,游夙遮遮掩掩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肯开口讲正事了。
游夙这才抬起头,笑道:“想让殿下向信王透露`点消息。”
从慈恩寺出来的时候,天马上要擦黑了,宵禁的鼓声即将要响起,雪已经停了,积雪倒让天光看起来没那么暗。钟福早早地等候在了门口,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一脸机灵相,手里提着个绛纱灯笼,上面写着‘薛’字,他看见李泱出来,连忙赶了上去:“殿下,阿翁让我来接您。”
李泱点了点头,只见游夙身后也已经跟了一个随从,不过那人眼珠子的颜色很是特别,似乎还混着胡人血统。
“小舅舅好走,改日再请小舅舅来抄经。”李泱客气地告别道。
“殿下好走。”游夙目送着李泱走远,然后才翻身上马。
“皇后知道您在抄经,从宫里赐了不少经书过来,说要让您认真誊写,过阵子送进宫去,皇后要亲自过目。”阿碧的马跟在游夙身后道。
游夙叹了口气,这次真是着了李泱的道了。
24
皇帝刚从杜陵原回来不久,身上还带着些疲乏,现在又被两个儿子跟大臣们吵了一通,整个人就更加不耐起来,是否要出兵东北的事情还没定个决断,他就让一群人先退下了,只说改日再议。
一群人刚刚才走,孙贵妃就到了,方才內侍报上来说太子与信王在皇帝面前又吵起来了,她不敢耽搁,就匆匆赶了过来,可还是晚了一步,她目送着太子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只盼太子不要惹恼了皇帝。
皇帝抬起头瞥了一眼孙贵妃,复又低下头去欣赏那幅并州刺史献上来寒江独钓图,这是前朝文人俞道风的真迹,这俞道风在世的时候怀才不遇,死后才声名鹊起,这俞道风又是个奇人,念及无人懂得欣赏自己的画,在他晚年的时候,一气之下竟将它们付之一炬,只留下几幅舍不得烧的珍爱之作,因此俞道风存世之作格外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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