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遥远的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忽然带上一点疏离来的?十几年,这十几年他却不肯对她讲出这句话么?她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一处,灼灼红烛下,他望着她的眼睛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从此任凭弱水三千,这后宫深院中只有她一个人。她渐渐恍惚起来,她不信,她不信他是那不守诺言之人。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
她的心渐渐焦躁起来,屋子里有一种雨天浅绿的清凉,然而她却仍是觉得燥热,不由起身将窗纱拨开浅浅的缝隙来。此时宜华却正回了来,忙出声道:“娘娘还不保重身子,哪里经得住外头这寒凉。”她怔了怔,手指狠狠握住窗上的薄纱,终究缓缓转过身来。
行止端端跪在一侧请安道:“行止给太后请安。”她低下头,看着行止的发顶,眼中渐渐模糊起来。他怎能置她于今日地步,教她究竟能如何呢!
她扶着宜华的手,慢慢坐到椅上,声音带着一点哑意:“起来罢。”
行止却未起身,仍旧是端端跪着,慢慢抬起头来道:“娘娘,行止有一事相求,请娘娘成全。”
她看着行止渐渐成熟起来的面庞,想起来那些岁月,眼中又氤氲上朦胧的雾气。她终究是个心软的人,瞧着行止这番憔悴地模样,她却已是心疼的不能够了。她轻声道:“你说罢。”
行止叩了个头,垂着眼道:“行止自小长于深宫,得亏娘娘教导,千言万语必不敢忘。如今皇上立身天地,朝中已是肃清,行止足矣。只求行止身殒之后,娘娘只说行止远去游历便是,让皇上……放心。”
他早已想好,他知晓,如今他的身份本就敏感,修齐又是仁厚,无论如何不肯对他下了杀心的。只是他身份如此,终究是威胁了天家威严,只能是以死谢罪,纵使这罪责与他本无关系,只是他的存在、他这身份,便是原罪。
太后猛地怔了一怔,听完他这一番话便垂下泪来:“你当哀家是这般狠心冷情的吗?”一边道一边泪却不止。行止听着太后的声音也再掌不住,泪水漱漱地淌下来,哭道:“行止晓得娘娘仁厚,只是行止重罪在身,只求一死谢罪。”
太后抱住行止,眼泪便像成串的珠子似的,不住地落下来:“哀家自小看着你长大,待你之心不下于修齐,只恨天意弄人,教你我到如今地步,我们究竟更与何人哭去!”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呜咽出声,只觉得肝肠寸断,哀恸伤情。
行止听了这话,更是掌不住,伏在太后的肩头哭道:“娘娘不必忧心,行止绝不教娘娘为难。”
太后道:“你轻易自戕,非叫我肝肠寸断吗”她拿帕子给行止揩去眼泪,“哀家知道你自小便思虑周全,到今日情形,咱们都无可立足了。你从来都一心只为修齐想着,如今仍旧这样,可你自己又将何如呢!”
宜华见现下情形忙将二人搀起来,太后拉着行止坐下道:“行止,现下咱们都无立足之境了,你在朝中,现下虽只是尴尬之境,若有一日你同皇上生了嫌隙,是日如何,咱们都可想而知。”她长叹一声,“为今之计,只有你远远离开朝堂,离开这深庭,才算了结。”
行止缓缓摇头:“娘娘,只要行止在一日,对皇上便是一个威胁在,纵使远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行止只怕……那起别有用心之人,终会待皇上不利。”
太后瞧着行止,心里难受却终说不出来:“行止,你一出宫,天南海北疆域广阔,哀家教人给了你足够的盘缠和新的身份,此后如何,再无人可以限制你的。”她拍一拍他的肩膀,“行止,这是哀家之命,你不得违抗。”
行止起身跪下,磕一个头哭道:“娘娘如此待行止,行止怎受得起!”
太后哽咽道:“孩子,苦了你了。”她揩一揩泪,对宜华道,“把咱们准备的东西给行止罢。”
行止哭道:“娘娘大恩,行止永记于心,这些行止断断不敢受。”他拿袖子胡乱拭一拭泪,“求娘娘让行止瞧皇上一眼再去。”
太后将他扶起来:“去罢。”
雨渐渐停了,只剩下檐上不时滴答下的水声,和呜咽的秋风拂着满院的秋叶。空旷寒冷,萧瑟凄凉。
第29章 第十二章 秋尽离人(3)
第十二章 秋尽离人(3)
行止走到谨身殿时便已是掌了灯,隐隐便透出些暖黄的亮光来。他一进院落便闻见潮湿的桂花香气氤氲,却又是夹杂着满屋子的药气,湿湿地袭上面来。这时候风倒是静了,只剩下残雨啪嗒啪嗒滴到檐上铜铃上,落下一串泠泠的声响。
他缓步走进谨身殿,却见修齐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裳,只身站在漆黑的窗前,却是无话。他站在门口,一双眼深深地望着修齐的身姿,眼前不由氤氲起来。他用袖子胡乱揩一揩,扯了扯嘴角,抬步过去将那半扇窗子阖上,轻声道:“好容易大好了,别教风钻进去。”
修齐猛地怔了一下子,身子不自觉地打着颤儿,一时竟不敢回过头去。
行止轻轻道:“修齐,你放心。”他贪婪地望着修齐的背影,“修齐,在行止心里……什么也重不过你去的。”
修齐听了这话,再按捺不住,一下子握住行止的腕子道:“我为什么不放心?行止,你觉得我当真怕那个?”他说着话,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行止,你知道我怕什么!在你心中人伦礼教,闲言碎语哪里不重?如今,竟是如此,我只怕我只怕……我比不过那些所谓的道德说辞。”
修齐的眼泪漱漱地落下来,仿佛是一串串的珍珠似的,腾腾地滚下来。行止瞧在眼里,却是疼在心里,他无数次想说点什么,终究是说不出口。因为,他只能有一个选择,这个选择便是离开修齐,离开皇宫。
事已至此,虽是只有顾慎言,太后同他两个晓得此事,然而终究事关重大,若是一个不小心,便将是动摇国之根本,适时情之何如,境之何况,再无人可以掌握这一切的走向。他本以为,除了一死已是别无选择,不料得太后念及旧情,放他一条生路。
行止握上修齐的手,眼光一寸一寸划过修齐,想把他的每一个模样都牢牢地念在脑海里去。他从来不想要什么,只想修齐能好好的,他怎舍得因为自己毁掉修齐的一生呢?纵使这个可能微乎,他也断断不肯拿着修齐来冒这个险。
修齐伸手便拥住行止,也不顾身后的衣裳落到地上去,哭道:“什么兄弟姊妹的,我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行止你也不许放到心上去。”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是以前,你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到了今日情形,你必是不要我了!”修齐越说越是伤心,几乎是不能自己,两只手紧紧攥住行止的身子,几乎是要将他嵌到自己的身子里去。
滚烫的眼泪落在行止肩头湿了一片,那泪水仿佛淌到他的心里去,苦涩、纠缠、伤痛、戚情,一点点浸透了他的心。行止只觉得似乎是一双手狠狠捏挫着自己的一颗心,教这颗心几乎换了形状,只剩下上面密密麻麻的指痕。他几乎是要喘不过气来,鼻子酸涩难耐,充斥着各色滋味,满眼满心仿佛只能看见这一个人,修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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