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就把我当奴子使唤,药也是我喂,这回连衣裳也是我的事了。快把这‘血衣’脱了,杀了人一样,也不嫌难受!”嘉斐只得又亲手来伺候,忍不住苦笑。
嘉钰赖着不动,敞开了手脚,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让嘉斐替他脱,两边儿面颊红扑扑的嫣若春桃。舌尖儿上的糖豆子甜得发腻,早把残余药苦卷尽,心里却仍是阵阵酸悸,二哥解他衣衫的那双手,温柔地竟令他恍惚生出了幻觉,以为那是倾情欢愉的伊始。可二哥却连碰也没碰他一下,熟稔避开了肌肤相触,开始把那些恼人的阻隔往他身上堆……嘉钰又是哀恨又是烦乱,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嘉斐的手来贴在心口,凑上前去,痴问:“你还打算找到什么时候?甄贤纵然再好,到底是抛下你走了。我这样地陪在你眼前,你也只当看不见。莫非真要等到我死了的那一天,你才也整天抱着些哄人的劳什子想想我么?”那眼神,热切又狂乱,像是一团冰上火,不顾一切地在天寒地冻里兀自燃烧着。
嘉斐不由一震,下意识抽手退了一步。他皱着眉,望住嘉钰良久,末了一声轻叹:“什么傻话,你是我弟弟啊,我又怎会让你死。”
“你不想我死,又何必做这模样气我?”嘉钰毫不掩饰地挑眉讥讽:“人可都是会死的,靖王殿下。”每每他置气时,便要称嘉斐“靖王殿下”。
“四郎!你……”嘉斐竟被他生生噎住了,怒地跳起来,只见胸膛激烈起伏,强忍了许久,才渐渐顺气平复。“不说这个。咱们不说这个。四郎,我六岁没了娘,自幼便是贵妃教养我。我看着你出生,与你一处长大,你难道还不知我——”他颓然挥手,重新坐回榻边,背对着嘉钰,看不见脸上神情。
“二哥……”嘉钰悉悉索索地爬近前去,从身后环住他,将湿冷面颊帖在他背上,喃喃闷声低语:“我有什么办法……天下几多才子佳人你一个也入不了眼,偏偏只中意甄贤,你说你没办法;可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嗓音竟抑不住地打了颤。
灯火将两人的影投在地面上,那瑟缩身后的少年像只驮着伤的幼兽,走投无路地向猎人撞去,撞得嘉斐心下一阵抽痛。二十余载朝夕相处如在眼前。他虽不是什么仁心慈意之辈,亦早把这“天家无父子,何谈亲手足”的事儿明白尽了,可是对四郎,若说他真能狠下心来,那大概也是假的罢。毕竟,四郎与其他那些兄弟们,都不同啊……他忍不住再是暗自长叹,回身将嘉钰扶起,软声劝道:“快把衣裳穿好,才说你见了些起色,今儿又吐这么一遭,万一再染上点风寒——你要真待我好,先让我省心罢……”
嘉钰这才依着他胡乱将衣裳往身上套了,连忙又将他抓住,唯恐这一松手,他便跑了。
嘉斐无奈,只得命人置个小案,把灯和书都抬过来,一边看书,一边随他当个枕头抱住,哄他安睡。
许是药力上蒸,又或许是抱住便终于安了心,嘉钰渐渐地平静下来,不一时便睡了。
嘉斐看着这睡脸,舒气揉了揉眉心。四郎这一身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哭出第一声来便没少受苦,每日抱着药罐子捱过,谁知又能再多捱几久?有时候,他甚至都会产生可怕的念想,怀疑自己是否真该放弃,该把那些没着没落的心思往嘉钰身上挪一挪,转回头来好好陪四郎过完这余下的日子。然而,心深里却又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办不到。这颗心里有一块地方,已荒芜了,却又被一个名字塞得满满的,半点余地也没有。那名字刻在血肉里,连他自己也不敢碰,碰一下,便是血流不止。
甄贤啊,甄贤。这个名字旁人是绝不敢提的,只有四郎敢,每每地偏要说出来,刺得他心痛难安。
可这人究竟去了哪里?七年了,一晃竟是七年,这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任他怎么找也找不着。他几乎快要把这圣朝江山翻倒过来。
拣尽寒枝不肯栖啊,这摧人命的家伙究竟要飞去哪里,莫非还真能飞上天去不成?
嘉斐不禁好一阵失神,抬头盯着窗外月色,目尽处皎月如钩,视线却是模糊朦胧。
忽然,耳中传来急促脚步声。他心尖蓦得一紧,似有了预兆,忙向门外看去。
只见靖王府卫军右都尉玉青疾步已到了槛外,风尘仆仆,一脸急色,连拜也顾不上拜完,张口便要说话,显然是有事要报。
嘉斐眸色一厉,做个手势将之止住,搁了手中书,将嘉钰小心翼翼抱起,送入里屋床上去。
他将嘉钰安置妥帖,才回来到了门口。玉青如此急切,莫非这一回竟真的……真的有了眉目?光只是想到这一节,已叫他禁不住吐息急促,胸中一阵涌动。可不知怎的,愈是如此,反而愈发情怯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玉青道:“若不是好消息,你就先下去修整一番再回来报罢。”
玉青闻言抹了把热汗,为难道:“王爷,是好消息,可是……”
但听得“好消息”三字,脑海里已是“嗡”得一声,再听不进别的。
找到了!他苦苦找了七年,任那死不回头的倔鸟儿往哪里飞,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又找到了!
至此再也不能抑制,他一把将玉青从地上拖起来,压不住嗓音颤抖:“在哪里?他……还好么?”
“王爷,属下的确是找着甄公子的人了,可是……他……他……”玉青吭哧了半晌,竟没说出口来。
嘉斐给他急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不住吼:“他到底怎么了,死活你告诉我!”
玉青苦着一张脸,垂眉道:“这可比死了还麻烦,谁知他怎么跑去了河套!如今要把他弄回来,竟还得先问鞑靼人了!”
“河套?”嘉斐大吃一惊,整个人骤然血冷,旋即,便恨得咬牙。
河套!
好啊,好一个甄贤!难怪这样地掘地三尺了七年也没能把他挖出来,他竟不声不响地两眼一翻便跑去了鞑靼人的地界!如今却要怎么把他弄回来?
这倒也罢了。弄回来之后可怎么办?
鞑靼人三不五时地袭扰边境,那可都已是家常便饭。边境不宁,邦交关系自然好不去哪里。鞑靼诸部拧成一股,脱离了瓦剌挟控,自立河套,这不安分路人皆知,父皇想要绥靖边疆之心,更是无需揣测。依着父皇的性子,若是这会儿随随便便从那边弄回个大活人来,恐怕直接推出午门一刀斩了还是最便宜的……什么人都可以去试一试皇帝的心情和脾气,唯独他——靖王嘉斐不能。只因为他是皇帝而今余下的“长子”。在皇帝的眼中,他这样的“皇子”,恐怕不单单是儿子,而是能够“取而代之”的微妙存在。
甄贤!甄贤!这可恨的家伙,竟用这等手段来逼他!莫非当真是铁了心要与他从此不见?莫非这七年里,原只有他一个备受煎熬,尝尽了相思苦恨,那心上人竟是半点也没想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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