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两人离开了永和宫,他真的一脸天真地去问父亲和母亲他能不能嫁给殿下。他只记得母亲的脸“唰”得就白了,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睁大了眼瞪着他叫他不要胡说,父亲却是“哈哈”大笑着直接把一口热茶都喷了出来,而后在母亲一叠声地抱怨中拼命讨饶。
当时父亲笑嘻嘻地抚着他的额发说:“贤儿还小,若是长大了也还想‘嫁’给二殿下,爹就考虑考虑。”
母亲气得拼命捶打父亲,竟把父亲的袍袖都拉扯坏了。两个大人,一个气得大发雷霆,一个笑得东倒西歪,说了许多他那时完全不懂的话,什么“断袖”云云……留他一个孩子满眼困惑慌乱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但那天夜里母亲特意将他唤去责罚了他,还用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掌心。
他心里不服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母亲为什么。
“你若是还想好好活着,还想咱们一家子都好好活着,就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得,这样的话,永远都不许再说,这样的事,永远都不许再想!”如是严厉说着的母亲竟也哭起来,那眼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得往下落。
那还是他第一回 看见母亲哭得这样难过。
他吓坏了,嚷嚷着“娘亲别哭”,自己反而哭得愈发凶了。
于是躲在屋外扒门缝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进来左右为难地哄,最后放弃地坐在对面大哭的母子俩中间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次日他肿着两只眼睛去麟文阁读书,把带着戒尺红痕的两只手摊开给二殿下看,说他不能嫁给殿下了,因为娘亲不让的。
二殿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吹了又吹,让御厨做了好多他爱吃的点心来哄他开心。
孩子伤心来得快走得也快,没要多久他就又没心没肺跟着二殿下去偷麟文阁的藏书去了。
但自那以后,纵然心里仍是不明白,“嫁给殿下”这一桩事他也再不敢与任何人提起。
这小小的童言无忌直到后来他渐渐懂事了,知道了“做夫妻”不只是每天待在一起之后,才终于穿了帮。他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整个人犹如一只煮熟的小虾,又是羞耻又是慌张,只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一辈子也别再出来。
只是那时一语成鉴,曾经被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父亲和气得掩面痛哭的母亲,竟真的都已不在了。
而更为令他感到仓惶又无措的是,他纵然又羞又愧,却半点也不后悔。
此罪深重,百身何赎。
太多许久不曾碰触的记忆陡然涌上眼前,骤然惆怅。
“一点孩童玩话,多少年都过去了,殿下怎么还记着……”甄贤侧开脸,不愿心深里隐隐作痛的伤感被察觉。
但嘉斐偏偏还是立刻便察觉了。
那睫羽轻颤的模样,哪里是戏语调笑下的羞赧,分明是被戳中伤心事的瑟缩。
靖王殿下虽不是风流浪子,却也曾应对斡旋,自认是知情识趣擅此乐道之人,偏在甄贤这里就常常不灵,不时便像个初尝滋味的愣头小子,手足无措,章法全乱,只得丢盔卸甲地循着本能狼狈乱窜。
此时若是泄气放这人沉湎伤怀去,往后可更没法子了。
小贤的心里有许多不肯与人言的伤口,其中至深至痛者,还是他的父皇狠心一刀捅进去的,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辞其咎。这一点嘉斐当然知道。可若是每次在这节骨眼上,这人都要一脸被戳中心伤的落寞,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不愿看见这样的小贤。
“不要你喊那个玩的。”嘉斐索性紧逼一步,直接将人堵进屏风后的角落去,在耳畔低声诱哄:“小贤,你只喊一声我的名字来听可好?我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我的名字。”
“不好。殿下的名讳怎么能随便直呼。”甄贤立时皱眉,依旧别着脸不肯看他,却还是情难自禁地又红了脸。
殿下离他那样近,湿热吐息全喷在耳后颈侧,激起一连串异样的战栗。
心猿意马,心痒难耐。
“外头才刚刚死了一个人,四殿下也还病着,这江南织造局的情势又不清明……你怎么就有心情拿我开涮——”甄贤忽然有点慌了,甚至未能发觉嗓音中一点渐渐升温的沙哑。
嘉斐却怔了一瞬,旋即笑出声来。
“这点事,哪天我不瞧见?”他把嗅着甄贤耳根的薄红,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竟放肆将手游至那纤瘦腰侧,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愈发甜腻烘道:“你就小小声地喊给我一个听听,又没有旁人知道。”
甄贤几乎就要缴械投降。
心底其实有一丝贪念,正蠢蠢欲动,燥热得就要冲破禁锢。
他竟心如鹿撞。只一想到他或许真可以唤一声那个名字,可以与殿下享有这与众不同的隐秘,就如同得越雷池,纵然羞耻也还是雀跃不已。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那名字含在嗓子眼里,便是度来舌尖的香饼,烫得他口干舌燥。
殿下的手不知何时已摩挲在他面颊,抚过唇瓣的指节分明且有力,撩拨起欲罢不能的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焦灼视线中热切的期盼,与愈渐紊乱的气息交织一处。
甄贤无意识地闭起了眼,觉得自己宛若一尾酒中鱼,任如河负隅顽抗,终是逃不过被拆吃入腹的。
但他却听见“吱呀”人声。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精致食盒,一样样摆放得齐整,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站下来,等着伺候。
甄贤却遽尔受了惊吓,顿时脸上彻底烧着了,慌乱挣扎起来。他扭身逃到一边去,面壁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拼尽全力地将嘉斐推开,只觉自己像只捕兽夹中的兔子,颤抖得无法自抑。
一时如蒙大赦,一时却又莫名懊恼失落。
靖王殿下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他从小被人簇拥,鲜少有身边不跟着奴婢的时候,早习惯了,什么事都能当着奴婢们的面做出来,根本不觉有婢女们从旁随侍算什么事。但甄贤却是个面皮极薄的,万万接受不了这时候竟还有一群人在跟前听着看着,便是隔着一道屏风也不行,倘若硬要逼他,那是真有可能当场咬舌自尽的。
任如何意乱情迷气氛方好,一旦被打破了,再要强来,也只剩尴尬而已。
嘉斐心里虽还贪恋不已,却也不愿叫小贤为难,只得惋惜地呼出这一口气,放了手。
第19章 十八、官与商
雨后山道湿滑,散发着泥土浸润后的特有气息。
甄贤略正了正背后的箱笼,抬手拭去额角汗水,扭头看向身旁的苏哥八剌。
草原来的少女还很走不惯这样滑腻的山路,两手紧紧抠着一侧山壁,紧绷的脸上显出一丝尴尬的慌张。
甄贤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一瞬,少女眉眼间漾起许多欲说还休的波澜。但她只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的苏哥八剌全然是个汉家姑娘的扮相,穿着鹅黄襦衫水绿长裙,梳着双环,褪去许多牧马游猎的飒爽,平添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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