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门猛地一开,秋笙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门口站了个面色灰暗的年轻女子。正值春日好时节,不像领路的男子那般用一袭长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女子身上只披了一件轻薄烟色纱衣,内衬的墨色抹胸清晰可见。她面无表情地向秋笙微微颔首,扬手轻声道:“贵客前来,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莫要在意。”
她一甩袖,便露出一节布满伤口的小臂,与方才那男子身上的伤口几乎别无二致,却看不出半点那毒虫不受控制的迹象。
秋笙一皱眉,不知是哪里漏了马脚,竟被察觉了身份。低眉迎头跟上,走到那女人面前拜了一拜:“寨主客气。”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无悲无喜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务一般僵硬地走到屋内,移走了桌上一只小瓷瓶,请秋笙坐在了上座:“听说西北再添战乱,陛下想必此时亦是公务缠身难以得闲。眼下正是末春之际,乃是饲养金蚕蛊的好时机,卑职信中所言并非推脱之词,还望陛下海涵。”
这一路上也算是见识了,秋笙丝毫不怀疑她言语的真实性:“寨主考虑得周全,倒是在下莽撞了。”
“既然是仓促间赶来,必是乌金蛊有所异动,”她的讲话风格倒是和写信时别无二致,稍加客套后便直入主题,“是上回卑职开给陛下的缓解药方出了问题?”
秋笙:“药方并无不妥,此行只是斗胆,向寨主请解蛊之术,望寨主不吝赐教。”
始终略微低着头的女子闻言,整个身子都猛地坐直了,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大约接近青灰色,一时间紧紧盯住了眼前人,蓦然间泛起些杀气腾腾的死意来。她磨了磨牙根,面孔渐渐扭曲,连声音都不可抑制地变了调:“陛下当真不想…借此培养一群恶犬,只效忠于你、随时随地可以为你或死或生的…恶狗?”
秋笙看着她狰狞的面容,突然间微微叹了口气。
难怪这东西放在历朝历代帝王家的手里,从来都不肯舍弃。天下间胜者为王败者寇,如今朝拜于他膝下的王侯将相,转日便可效忠他人,试问哪一个渴望独断专权的皇帝,不想全权掌控一帮独属于自己的死士军呢?
自古帝王身无长物,兴盛成败、倒戈背叛不过瞬息之间,谁都无法料想,数百年后史书之中评说末代凄廖君王时是否会捎带上自己。
就这点来看,大越数代皇帝所虑不无道理,看来这帮老朽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
生与义之间,或许可凭翻手掌控他人生死暂且得意,只是所谓道义,但凡一息尚存,便可有燎原之火,岂是人人都甘愿舍义取生?
秋笙捏捏眉心,开始对眼前人颇为不耐起来,语气不善地低声道:“等到外敌攻入还固守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么?带着一伙虫蛊缠身的锦衣卫开创新世界?寨主未免想得太多了…劳请阁下,开个价吧。”
既然当年可为金银财宝背信弃义,今日再以财换命也未尝不可。何况这人已在来往数封信件中表明了态度,加之此人又颇有些不善言辞,简直就差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大呼“老娘要钱”了。
女子的面部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
头一次碰到这样软硬不吃的倔驴。
两人相对而坐,闭门谢客,就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彻夜长谈,不知何故,那女子像是始终不敢放开嗓门大声讲话,弄得秋笙也颇不好意思朗声质问咄咄逼人,明明是针锋相对的一场谈话,愣是因格外轻柔低沉的声调变得颇为和谐起来。
南疆人看似一副凶神恶煞的鬼模样,实则不过是苦于此地各种物资紧缺,且可用土地一眼就能望到边,也不过是帮穷怕了的苦命人。若是失了从祖先那里流传下来的巫蛊之术,更是穷乡僻壤间被恶山恶水折腾惯了的当地平民罢了,心里其实没多少坏心眼,虽说不去考虑为治国□□尽一己之力,却更加没有毁天灭地的恶毒心机。
国之利器,本应刀刃向外空抗强敌,却被历代糊涂帝王用来算计自己人,若往后能妥善安排,倒也不失为强有力的支撑。
秋笙盘算了一下目前国库的情况和威州战场所需物资及眼下的储备量,再回头想了想方久手里的新兴水师和渐渐向外围扩散的兑换纸票范围区,认为出不起寨主内心的理想价格,只好先口头答应下来:“寨主亦知现下朝中情形不容乐观,外敌当前,各地军备都需即刻装备齐全,国库着实不堪其重。寨主宽厚,可否应允暂先支付一半,另一半待国库手中能得生机周转开来再行补上?”
长聊一晚,女子对当今圣上的心性人品大致都放下心来,可此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仍是持怀疑态度问道:“你们中原人最是出尔反尔不说实话的,陛下若是效仿先帝,略使一小计,便可将卑职耍的团团转,到时候拿来换药的银子尽是假冒伪劣,又该如何是好?”
秋笙苦笑一声,敢情自家老爹居然会招摇撞骗,还知道省钱了。
“先帝所为之事实在为人不齿,在下可以性命相保,类同此事再也不会发生。寨主若是不放心,尽可歃血为誓。”
见那女子仍是心存犹疑不肯一口答应下来,秋笙百般无奈之下,只得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起来,总算是在日升当空的中午时分赢得了对方的信任。女子承诺不出三个月,必到京城之中为锦衣卫解除蛊毒,到时便先取走一半白银。
秋笙眼看大功告成,正要收拾东西离开此处,刚走到门口却猛地回身,将寨主吓了一跳,生怕对方是想翻脸不认账。
“劳烦寨主,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问一问寨主?”
见女子点头,秋笙拜了一拜:“不知南疆巫蛊寨之中,可否有一名叫楚翛的年轻公子?”
女子先是摇摇头,继而又说:“巫蛊寨中人出南疆后十有八九会更换姓名,不知陛下可否可将此人相貌体征描述一二?或许还有些参考意义。”
秋笙:“瘦削高挑身形,眉骨高挺,衬一双微长桃花眼秀色潋滟…眼睑生一对朱红泪痣,微突蝶骨嶙峋瘦腰,虽有一身好功夫,却气血两空一把死脉,常带满面煞白死气,有时竟似将死之人…”
他絮絮说着,却见女子脸上渐渐有了表情,像是极惊异,又掺杂些许恐惧,看到秋笙抬眼看过来,便匆匆避开了目光:“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巫蛊寨中确无此人。”
秋笙皱眉:“寨主便这般肯定么?”
“巫蛊寨中皆是相貌平平之人,凡是卑职目力可及,不曾有过陛下口中的此等奇人。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在巫蛊寨中屈尊住上两日,亲自观察观察。”
威州那头的大事还没搞清楚,再说也知道楚翛此时正在花都驿站,秋笙实在是没理由在这鬼地方再呆下去,拱手告辞:“不劳烦寨主,三月之内,必得京城再会。”
他一面行着虚礼,一面在心里默默泛起了嘀咕。
若眼前人并未诳他,楚翛当真不是巫蛊寨的人,也排除了天渊寺的可能,那便只剩下一个崔嵬阁,就算他再不原意接受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这寨主信口雌黄,那不仅仅是她的态度有问题,连带着楚翛为何在京城神出鬼没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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