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翛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神仙也是会流眼泪的。
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默默偏开头静坐了片刻,待到那低低的抽泣声逐渐平息,这才轻声开口:“前辈,这些都是过往小事,楚某此次劳烦前辈,是想打听个消息。”
云雀抬起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却仍是一副庄严华贵的气派:“但说无妨。”
楚翛:“前辈你,或是控制前辈的人,究竟教给楚筌什么方法,能令他足以脱离本体如此之久?我已经有个把年头未曾感受到他,放在往昔,他作为一缕吹之即散的青烟,早就灰飞烟灭了无生机。敢问前辈可否对楚某略通一二?”
她霎时间面色如纸:“你…”
“前辈,恕楚某冒犯,”楚翛见她竟这般大惊失色乃至无法回答,只好自行再进一步,“前来求此术的可曾是个金发异邦人?”
他目光如炽,想在这般祈求却强硬的眼神中扯谎无异是件天大的难事,云雀眼角垂泪,终是轻轻点头。
她此番动作,便意味着昆仑山阴兵已经可为西洋鬼头所用,眼下他们或许在千方百计将这邪物之力与水师相结合,用不了两三年时间,便可掀起海上滔天风浪。
怪不得当年雅尔夫会毅然决然放弃与拉图、萨满川木的合作关系,敢情是早已将昆仑阴兵这无可限量的邪力握于掌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翛前后一串,再难以置信,摆在眼前的也是明晃晃的事实。他逃避不开,却又着实被烧的生疼,体内翻腾不停的未净污血再度叫嚣起来,一时忍不住,平静了许久的心血竟剧烈震荡不停,扭头便是一口泛黑的赤色鲜血喷涌而出。
云雀显然被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扶他一把,却被楚翛一伸手拦住,顿时感觉到那人自内而外冲着自己透出的冷意,探出的胳膊硬生生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楚翛迷迷糊糊地往外蹭,用麻木钝痛的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算过来究竟有多久未能按照许留山的叮嘱按时清血,不由暗骂一声活该。再掐指一算,只觉离与秋笙的两月之期还差了不少时日,最终决定不差这两天,暂且耗尽心神撑住,等着去一趟天渊寺再回头到南大营慢慢清血不迟。
他翻转手腕盯紧了手腕,视线一片模糊,却仍是琢磨清楚那影影绰绰发黑发乌的血流,只觉较之从前还说得上是平安,便心宽似海地决定将这副破烂身子先置之不理,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远在京城对此一无所知的秋笙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春光明媚艳阳高照的,此人居然举着酒杯打了个喷嚏。
同在酒桌上的连城和郑南双双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秋爷,”郑南咳了一声,不怀好意地撞了下秋笙的胳膊,“楚公子不是远走高飞了么?可不是要红杏出墙,你这是千里之外照样有所感应。”
秋笙抽了抽鼻子:“麻溜儿滚蛋,乌鸦嘴的东西。”
江南战场即将开战的消息已经发出去,韩建华已在南大营严阵以待,火军一线照旧留给秋笙,为了防止萨满川木像上回那般放□□扰乱视听而令秋笙涉险,迎灯弹足足备了上回的两倍多不说,甚至专门往西北军那头送信请教了何灵雨,依样画葫芦,硬是赶在开战前准备好了数架专攻敌军火炮台的装置。
南蛮不比北骊,既有本事占领大越人杰地灵的江南八郡,实力必不容小觑,何况这回又是殊死而战,鱼死网破,双方都不过只求一你死我活结果,战事在未击鼓出兵时便可预知其惨烈血腥。
秋笙赶明儿便要收拾行装奔赴南境战场,临行前,连城郑南摆酒为他送行,岂料此人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酒过三巡,居然还连连不断打起了喷嚏。
“可别说我,辰良,你手下那个叫钟寒的,”秋笙红着鼻子尖笑道,“撩骚人家丹豆姑娘,就让他带着人家姑娘看个任务追踪追踪,闹了没一会儿现在都领回家要成亲,还挑唆着我家那位出份子钱。”他仰头灌了一口酒,朗声一笑,“过分了哈!可不管教管教!”
连城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你说什么!丹豆?”
秋笙一副喝高了的表情哼哼唧唧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磨叽许久,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抄起桌上一支狼毫笔便就地泼墨作画:“瞧着!”
他屏气凝神一脸专心致志,手腕却颤个不停,三个脑袋一齐几乎凑到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万岁爷笔走龙蛇地画了一只母鸡。
连城:“…”
郑南:“…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这便是了,”他咬着笔杆子嘿嘿一笑,伸舌在沾着酒香的唇边卷了一圈,目光灼灼,“阿翛偷走的小母鸡!”
连城和郑南简直要没脸看,只觉往日秋笙活像是个人形大酒罐子,就算是两个人合伙试图灌醉他,最终必以失败告终,谁知如今不过区区三五盏小酒下肚,竟是醉到了这般不知今夕何夕、身边之人究竟为谁的地步。
“子瞻?”连城抓着他手里的毛笔动了动,发觉这醉鬼力气竟是意料之外的大,转了个眼神给郑南,后者会意,对着秋笙后背便要狠命一拍,岂料手劲还收在手腕处没下去,臂膀便被秋笙一把拧住了。
“次次回回来这招,你们都不嫌烦,”他揉揉眉心,却是眉眼清明地伸手接了自窗外飞来的小白鸟,挥挥手送客,“正事来了,二位慢走不送。”
他动作流利地从鸟爪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封信来,搓搓揉揉间,那指尖大小的一张纸竟扩大到堪比整张木桌的程度。见两人目瞪口呆地伫立原地化身为两根人棍,这方才五迷三道的醉猫竟镇定自若地抬起双眼飞来一记眼刀,哪里有半分喝醉的样子。
两人再一次深深感到上当受骗,只觉好心给当成了驴肝肺,决计换个地方借酒浇愁。
人世间好酒千千万,却始终醉不倒他,每每醉生梦死不过是逢场作戏,哄得看客哄堂一笑罢了。
秋笙目送他俩渐行渐远,这才点亮桌角一盏比烛灯亮堂得多的煤油灯,咬住了嘴唇慢慢读起来。
这是封自天渊寺净然大师亲笔书写的信稿,楚翛前脚刚走,他这头便十万火急地给天渊寺送了封长信。
至死不问之类的话,他甫一出口便哭爹喊娘地后悔起来,想了半天,自以为寺庙里的秃驴都是四大皆空的人物,实在算不上红尘凡俗中人,其中那得道高僧就更不必说了,都是几近登仙升天的修为,问他好比问菩萨如来佛,是算不得违背誓言的。
他实在是压制不住,楚翛当时坦白的毒骨一事显然不是全部,而更深更难以预料的痛楚,这人却是不情愿说了。
对着正主做出一副八风不动的镇静模样,内里却是一派心急如焚似的煎熬,有情之人心中有所牵绊,无端山海拦路在前,又如何能泰然自若处之?
这般心绪纠缠烦心的很,可除却那人,竟不知再因何人而起过。或许恰是这点独一无二,纵然心焦气躁,竟是不忍心舍弃。
嗤笑一声,牢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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