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权,便是没了危险,有何不好?”芈氏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面对着跪在地上的魏冉,她仿佛一下子从声色俱厉的太后,变回到了慈爱的姐姐,“我告诉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封地里,安生地过日子,谁也不会去动你们一根毫毛。”
嬴稷终于松了口气,在这场亲情与权力的较量中,芈氏终于赢了,她用她太后的气势,姐姐的严威,终使魏冉屈服。诚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当下转首朝范雎使了个眼色,范雎会意,出去吩咐道:“快去刑场把向寿带来。”
是日向晚时分,后宫。
芈氏的宫内其乐融融,一张大桌子前依次坐着芈氏、嬴稷、魏冉、芈戎、向寿、嬴市、嬴悝等人,侍从们忙上忙下地端了一桌的酒菜上来,等菜上齐了,芈氏让侍人们都退了下去,笑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今日把大家都叫来,一来是为了团聚,二来跟你等说一件事。我之前一直跟稷儿说,不管面对何事,公私要分明,断然不能混作一团,不然就乱了。你等都是有功于秦国之人,然则功是功,利是利,功利之间永远无法平衡,不然的话便是要乱了。我希望你等今后能将功名利禄抛开,都去各自的封地,好好地过安生日子,若是哪一日想我这老婆子了,便过来看望看望,大家都和气相待,我这辈子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魏冉等人显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后已老,嬴稷主政,自然是要把声望盖过他的这些老臣调走,以组建属于他自己的朝臣,此王朝更迭,千古使然,乃莫可奈之事。故大家虽说心中不快,也只能默认并且接受了。
如此,一场夺权之战在芈氏恩威并施之下,消弭于无形,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太后,更是中国历史上首位将权力交接处理得如此完美之人,也正是在她不断地调解和努力之下,才使得秦国走向了强大,以及最后的大一统。
公元前266年,魏冉、芈戎、嬴市、嬴悝等所谓的秦国四贵,各自回到了当初原始的封地。是年,魏冉因身折势夺,在穰城忧郁而亡;芈戎则于公元前262年病死于华阳。只有向寿此后不知所踪。
这一帮功勋盖世的旧臣老将,一路扶持着嬴稷走来,风风雨雨,刀光剑影,最后却不得善终,委实引人喟叹。
然而,一朝新人换旧人,秦国却焕发出了新气象,此后,在新相国范雎的谋划下,秦国越发强大,最终在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一带)与赵国展开了一场上百万人参与的大会战,最终大败赵国,一战平天下,拉开了轰轰烈烈的统一之路。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芈氏交权之后,在后宫之中也只觉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每日无事便坐在屋子里面发呆,遐想着过去那一段如火如荼、激情飞扬的岁月,时而微笑,时而啜泣,状若疯癫。亏的是魏丑夫不离不弃,始终陪在她身边,精心照料着。
忽有一日,芈氏的神智好像清醒了些,用一双昏花的眼睛看着魏丑夫,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她近些。魏丑夫便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其膝下,问道:“太后有什么话对小人讲?”
“可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芈氏微笑道:“你说你对我赤胆忠心,将终生对我不离不弃,可有说过?”
魏丑夫笑道:“确有说过。”
芈氏开心地笑了笑,又道:“这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你实现了对我的诺言,嘿嘿!可真是不承想到,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人,竟然是你!”
魏丑夫呵呵笑道:“此乃小人之福分也!”
芈氏见他到如今都如此说,甚是高兴,说道:“待我死后,为我殉葬者,必以魏子也!”
魏丑夫闻言,大惊失色,心想我陪了你一世,死后还要我殉葬!
芈氏见他没有回话,笑容一敛,嗔道:“如何,不愿了吗?”
魏丑夫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愿,只说道:“能与太后合穴,这是何等的荣幸,小人岂能不愿!”哄了芈氏高兴之后,魏丑夫便偷偷地跑出宫去,找庸芮商议计较,央求庸芮无论如何要救他一命。
庸芮颇有辩才,平日里与魏丑夫也有些交情,便即答应了下来。择日去了后宫找芈氏说道:“臣听魏子说,太后百年之后,要与其合穴而葬,臣听后深为感动,太后对魏子之情,端的是天下稀有。”
芈氏半躺在座椅之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听庸芮说完之后,突然哼的一声,“你又来哄我!”
庸芮惊道:“臣肺腑之言,并无假话。”
“别以为我老了,就辨不清真假。”芈氏睁开眼睛瞟了庸芮一眼,转目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魏丑夫,“你是为他来求情的吧?”
庸芮暗自一怔,心想太后虽老,心却依然似明镜一般!当下不敢再说客套话,直言道:“太后洞若观火,臣便实说了。敢问太后,人死之后,可还有知觉乎?”
芈氏翻了个白眼,“自是没有了。”
庸芮说道:“既无知觉,太后何以要将生平挚爱之人,置于死地?”
芈氏怔了一怔,挪动着身子想要坐直,魏丑夫连忙上去扶她在椅子上坐端正了。庸芮见芈氏似有动心,进而又道:“即便是人死之后尚有知觉,若是太后带了魏子去泉下,先王见了定然发雷霆之怒,太后畏惧先王,自然不敢再与魏子有什么私情,如此带魏子一同去地下,又有何意义可言?”
芈氏闻罢,深以为然,点头道:“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乃免了魏丑夫殉葬之举。
魏丑夫喜极而泣,忙走到芈氏跟前,扑通跪在地下,“小人谢太后大恩。”
芈氏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微抬了抬手,示意其起身,“你去把王上叫来,我有话说。”魏丑夫应是,急忙转身出去。
不多时,嬴稷大步入内,在芈氏面前行了礼,问道:“母亲找孩儿何事?”
芈氏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了嬴稷良久,“稷儿,母亲自知时日无多,有些话须与你交代。”
嬴稷大惊,“母亲身体健朗,何以无端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芈氏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你继位之初,外有列国虎视,内有公子夺权,母亲为了给你铺平道路,造了许多杀孽,平白多了许多亡灵。后来我一度曾后悔杀了那么多人,日夜为此愧疚,心神难宁。可如今,我看到了一个强大的秦国崛起于西方,看到了他雄视于天下,我不悔了。统一是艰难的,战争终是要死人的,但只要我们的心是善良的,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也就问心无愧了。你切记住,不管天下是在你手里或后辈子孙之手得到统一,到了那时,定要善待天下苍生,不要再行杀戮了。身为一国之王,为己为谋福,即为苍生谋福也!”
嬴稷隐隐感觉到,这是母亲在交代身后之事,忙跪在她的面前,磕了一个头,道:“孩儿谨记!”果然,芈氏说完这番话后没多久,便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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