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王允昭连连咳嗽,程瀚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要怎么圆却是不知道了。慕容炎沉声问:“只是什么?”
程瀚颇有些为难,说:“只是左将军如今体弱,经不得这样的药xing。日后……日后子嗣方面,恐怕是不可能了。”
慕容炎怔住。
左苍láng抬起头,说:“程太医能否先出去一下?我有一点事,想单独禀告陛下。”
程瀚看了慕容炎一眼,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赶紧收拾药箱出去。王允昭也领着下人们退下,还随手带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慕容炎和左苍láng两个人。
左苍láng说:“我今天,见到了赵紫恩。”
慕容炎眸色yīn沉:“赵紫恩,还活着?你既见到他,为何不将他抓捕归案?”
左苍láng说:“因为他告诉我一些事,换了自己一条命。”
慕容炎沉默,许久之后,问:“这些事,有必要翻到明面上来说吗?”
左苍láng与他对视,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说:“我不是不知道有这种可能,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做!因为我不敢这么想。”
慕容炎说:“你今天心qíng不好,改天再说。”
左苍láng挡在他面前,说:“我发现自己怀孕,是在被任旋俘虏之后。当我知道他的存在,我想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保住他,保住我们的骨ròu。”
慕容炎别过脸,说:“不要再说了。”
左苍láng说:“当时我衣不蔽体地站在西靖皇帝面前,周围是围观凌迟极刑的西靖人。他从我身上割了三刀,当时我一直在庆幸,我庆幸这三刀是在别的地方,不至于伤到他。只要他在,这世间万般耻rǔ,我都能忍住。”
泪盈于睫,她深深吸气,说:“如果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他,那么我想知道,盘龙谷的溪涧之前,陛下怎么能许下那样温柔而坚定的承诺?我真的不敢想,你一路抱着我下山,坚定无比地许我未来、给我希冀的时候,心里是在盘算如何杀掉他。”
慕容炎说:“够了!”
左苍láng摇头:“从十四年前,我遇见你开始,你一步一步领着我往前走。最后让我明白,这么多年,承诺都是谎言,温柔都是欺骗,爱qíng只是我一厢qíng愿的幻觉。”
慕容炎听见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无力而绝望。他说:“你总觉得是孤负了你,可是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孤,你们不过是街头乞儿!从你们出师以来,你们三个人,论权势、论富贵,哪一项输给了谁?”
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神qíng漠然:“这本就是一场jiāo易,你偏要和孤谈信任,谈爱qíng。那么孤问你,当初救下杨涟亭的时候,你曾许下什么承诺?!你信誓坦坦地说,愿用全部换他一条活路!孤履行了诺言,后来呢?你对冷非颜、杨涟亭,对温砌、对温砌的家人,对薜成景一党,对我父王,你的全部在哪里?”
左苍láng望定他,他说:“若论爱qíng,一开始你知不知道孤的女人是谁?孤当初是否承诺过,会休弃她而迎娶你?没有,从始至终,你都知道后果。于是她为中宫王后,而你位极人臣。这本是双方得益的事。可你背叛了这层关系,居然妄图生下我的孩子。难道孤做得不对吗?孤应该任由你,在中宫王后尚且膝下无子的时候,让温砌的遗孀为孤产下皇长子?”
左苍láng缓缓后退,慢慢地抵在木门上:“就算明知道,陛下对王后qíng有独衷,我也一直认为,在陛下眼中,我与别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不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并没有不同。”
她立下战功,他赏赐权势富贵。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并没有什么不同。
眼泪溢出了眼眶,在脸颊划下长长的水痕,慕容炎抬起她的下巴,说:“我是大燕的君主,你终要明白,君主之道,在于制衡。我不可能任由谁一家独大,就因着单薄可笑的信任。阿左,你跟兰儿不一样,我觉得我对你说这些,你应该能懂。”
左苍láng缓缓挣开他的手,说:“微臣明白了。”她的双眸浸在泪水之中,温润而悲伤,她说:“陛下,其实我们这些人,对陛下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吧?就算开膛破肚,用一腔鲜血去捂,也终不值得、陛下回头一顾吧?”所以一个孩子算什么?只要他需要,会有无数个。爱qíng又算什么?只要他勾勾手指头,自有美人佳丽会前赴后继、彩衣相娱。
慕容炎沉默。
心知肚明的事,心照不宣即可。何必非要如是说,让人难过。
左苍láng缓缓跪下:“陛下,如今大燕时局已稳,当初陛下栽培教导之恩,微臣征战数年,当已悉数报答。现在微臣战伤发作,已不堪征途之苦,微臣请求封刀挂印,就此远离朝堂,但请陛下成全。”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跳沉滞而厚重,慕容炎说:“报答?你跟我谈报答?如果我不允呢?”
左苍láng以额触地:“一直以来,微臣就是一个骄傲的人。对陛下的爱重,是微臣这一生做过的,唯一卑微的事。如果陛下觉得,微臣战功尚不足抵陛下栽培之恩,那么……那么就请陛下看在微臣陪陛下睡了这么多年。”哪怕你的温柔,只是一场场jīng心的表演,也请看在那些我曾沉沦的岁月。
她跪地不起,慕容炎居高临下地看她,许久,他说:“既然你意已决,孤准了。”
左苍láng再叩首,慕容炎问:“几时起程?”
左苍láng说:“明日。”
慕容炎说:“你身体尚未复元,不再将养一些日子?”
左苍láng说:“承蒙陛下关心,微臣无碍。”
慕容炎点点头,左苍láng说:“微臣去后,还请陛下不要猜忌冷非颜和杨涟亭。他二人……”
话音未落,慕容炎说:“孤的事,不必旁人指点。”
左苍láng再拜,无话。
慕容炎缓缓走出温府,温府众人仍然一路恭送。他行至晋阳长街之上,回过头,看见左苍láng跪在府门口。那心跳一直在耳畔鼓噪,直到上了车驾,远离了温府,行过豫让桥,又走了很远很远,他突然发现,原来那是他的心跳。
次日,左苍láng向兵曹jiāo还太尉印绶,兵曹的人震惊之余,忙入宫中问询。王允昭也是焦头烂额,慕容炎从昨日回宫之后,就一直呆在书房里,不许宫人进去伺候。
这时候实在是不成了,他终于小心翼翼地进去,问:“陛下,兵曹来报,左太尉……今日一早,上jiāo了印绶。”
慕容炎坐在桌边,没有看书,也没有批折子。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这么坐着。过了许久,他终于回了一句:“准。”
王允昭张了张嘴,yù言又止。慕容炎问:“她几时离开晋阳?”
王允昭小声说:“说是带了包袱,恐怕是jiāo了印绶便要离开了。”
慕容炎说:“好歹一场君臣,孤前去送送。”
王允昭赶紧命人安排。
温府,左苍láng收拾几件随身的衣物,去见温行野。温行野见她神色有异,问:“陛下并没有令你出征,你收拾东西,是要去哪?”
左苍láng说:“昨日,我已向陛下辞官,如今以轩在军中,无论是达奚琴还是温帅旧部都会照应,你们也当放心。”
温老夫人忍不住,急问道:“好好的怎么辞官了?而且你现在无亲无故,就算辞官,这是要去哪啊?”
左苍láng说:“天大地大,自有去处。曾经于二老跟前,未能尽孝,今当远去,但请二老保重。我的侍女薇薇和可晴,还请二老妥善照看。我走之后,如有愿意入宫的,二老且让她们入宫。如有愿意留下的,恳请善待。”
说罢,对二老一拱手,转头离开。
温行野追出去,只看见她的背影。
左苍láng自长街而行,经唱经楼,向西华门而行。忽然前面有人拦住去路,左苍láng抬起头,就见两个禁军身后不远处,站着慕容炎。她缓步上前,慕容炎说:“送你一程。”
左苍láng拱手施礼,说:“糙民拜谢陛下。”
彼时正值五月天,chūn风徐徐而来,晋阳城暖意融融。慕容炎一身黑色长衣,金钩玉带,风华如初。左苍láng缓缓跟在他身后,脚步一轻一重,一路无话。
唱经楼的钟声震动鼓膜,楼下经过的行人,是否又记得当年小雨零星的夜晚,落魄无名的二殿下带着侍卫,前来赴一场无人相应的邀约?
后殿古佛之前,涉世未深的少女双手合十,在佛前虔诚地许下三愿。
慕容炎快乐。
慕容炎永远快乐。
慕容炎千秋万世、永永远远地快乐。
左苍láng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陛下请回吧。”
慕容炎说:“还记得当年,孤还是潜翼君,我们曾在此避雨。后殿古佛,今日还拜吗?”
左苍láng说:“不拜了,糙民还要赶路,就不多耽搁了。”
慕容炎说:“如此,你去吧。”
长街上不宜施大礼,左苍láng抱拳拱手:“微臣就此拜别,愿陛下不堕凌云志,不负盛世名。”
慕容炎略略点头,转身向东而行。
如果,古佛当真有灵有应,我愿用我的千生万世,换我对你的爱qíng,只是一时xing起。左苍láng一路向西,脚步渐远,长街两分。那些相依相偎相悬心的日日夜夜,从此化作飞烟。
慕容炎脚步由缓渐快,如果身后的人此时回头的话……如果她回头……
可是她没有。
于是他也未回首。你以为我会后悔么?就算重来千载万世,我仍愿用一世的君临天下,抵消一瞬的心如刀割。一点伤痛算什么,就算伤了痛了,我也总还可以忍住。
他上了车驾,缓缓说:“回宫。”
隐隐约约中,耳畔有人说:“陛下对姜姑娘的qíng义,是微臣憧憬一生的美梦。”
“微臣不能,亲手去玷污自己梦想,戏rǔ自己的神佛。”
“微臣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得获所爱、所想、所念、所盼,一切所有。”
言犹在耳,人去楼空。马蹄如雨,踏过白石路,渐离了唱经楼。只剩那庄严肃穆的楼径自沉默。
长街凄凄别,暖风缕缕柔。一看一断肠,好去莫回头。
☆、第 81 章 观众
左苍láng一路来到西华门之外,这里原本雇了马车,如今车旁,却站了一个人。左苍láng一愣,那个人一身白衣,右手握剑,神qíng慵懒。左苍láng惊喜:“非颜!”
说着话,紧走几步,来到冷非颜面前。冷非颜身边还跟着巫蛊,见她过来,只是淡淡道:“你这太不够意思了,走也不说一声。”
左苍láng微滞,说:“我离开,只因私事。并不想因此而影响你们。”
冷非颜点头,说:“我相信,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肯定有你的理由,就不再多问了。”其实对于慕容炎的为人,她比左苍láng看得清楚。如今有这一天,也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