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杏说:“这还不够?伤成这样能走路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所以当时连慕容渊也并不担心她逃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双腿已残,没可能如常人一般。
杨涟亭看了一眼她的脸,这些天连起码的医治都没有,而她一路被人从方城带到滑台,又从滑台带到晋阳。碎骨移位变形,互相粘连。姜杏说得不错,如能跟常人一样,已是天大的福分。
他微微抿唇,轻声说:“不,这不够。”
姜杏说:“你待如何?”
杨涟亭说:“她是征战杀伐之人,一双只能行走的腿,没有用。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使她恢复如初。”
姜杏点头:“杨涟亭,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
没过多久,有人从外面抬进来一个用黑布蒙着的东西。杨涟亭让他们把黑布口袋放在另一边的chuáng上,给了他们一些银子。等人离开了,他打开黑布口袋,里面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女孩。
姜杏半点不意外,走过去摸了摸女孩的骨头,杨涟亭慢慢地拿起小银刀,在灯上烧过,俯身划开左苍láng的小腿。姜杏用小夹子,将里面的碎骨渣一粒一粒地取出来。她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没有半点完好的地方。
姜杏说:“这是什么深仇大恨,非伤成这样才罢休?”
杨涟亭没有回答他,两个人光是清碎骨就清理了大半夜。这些骨头不能留在ròu里,否则年深日久,肯定会不时疼痛。
杨涟亭额头全是汗,眼看天色将亮了,左苍láng快醒了。他重新取来汤药,待要喂她,她却于睡梦中,根本无法吞咽。杨涟亭自己含了一口,以嘴渡到她嘴里。那药真是很苦很苦,他一口一口,慢慢喂她饮下。
姜杏说:“啧啧。有我在别这么ròu麻行不行?”
杨涟亭没理他,喂完左苍láng,替她将脸擦gān净,自己重新净手,再次清理创口。
等到所有的碎骨都清理出来,杨涟亭反复检查了许多遍,一直稳健的双手终于慢了下来。姜杏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毅然走到另一个女孩面前,倾身,剖开她双腿的肌肤。
刀锋划动在少女的皮肤上,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不管谁做帝王,人的命都会有贵贱。像这样的孩子,五十两银子会有人争着送来。
他抿着唇,迅速剥开缠绕在腿骨上的筋ròu,然后截下那根完好的骨头。姜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时间过去并不太久,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一看见他解剖活人就呕吐的少年。
面对活人的血ròu,他开始变得从容。
杨涟亭把腿骨取来,接驳在左苍láng断腿之上。姜杏赞叹:“很好啊,是很适合。”
杨涟亭摇摇头:“不……不行。”
第二天,左苍láng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双腿软绵绵的,上面包着厚厚的药纱。她触摸了一下,发现里面完全没有了骨头。杨涟亭从外面走进去,左苍láng:“杨涟亭,你到底在gān什么?怎么好像骨头都不见了。”
杨涟亭喂她喝一碗ròu粥,说:“碎骨要先清理,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左苍láng说:“如果不行的话……”
杨涟亭又喂她喝了一口,说:“我才是大夫,行不行我比你清楚。不许说话。”
左苍láng吃了一点东西,杨涟亭等她略略休息,又开始下一轮换骨。年轻女孩的腿骨不难找,关键是膝盖的地方,容不得一点偏差。
可……不会不行的,我行医两年,救人无数,又怎么会允许你的后半生在chuáng榻之间渡过?
半个月之后,终于这一天,左苍láng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腿底下似乎有骨头了。她用手按了按,抬起头,见杨涟亭合衣睡在她身边。这半个月,他不是翻医书就是熬药,然后长时间清理碎骨,几乎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
左苍láng将头靠在他肩上,他轻轻拍了拍她,旋即又继续入睡。
有他亲自照顾,左苍láng的腿伤好得很快。二月下旬时,她已经可以自由走动。杨涟亭每次都亲自给她换药,左苍láng问:“拜玉教qíng况如何了?”
杨涟亭蹲在地上,一边检查她的双腿,一边说:“主上派来的那些伤兵,如今已经慢慢融入教中。大多从医,跟拜玉教众已经开始通婚同化。”
左苍láng点头,这些伤兵跟之前的拜玉教众是不一样的。他们能够成长为杨涟亭的心腹,而原始的教众,很难认可一个外人。
杨涟亭将她的腿重新包好,突然问:“前几日主上来过,你在睡觉,我没叫你。”
左苍láng问:“你想说什么?”
杨涟亭说:“下一次……不要这么傻了。”
这几日,慕容炎确实极少去德益堂。朝中事务繁忙,他顾不上。温砌的家人既然到了晋阳,自然不可能放他们再回滑台。慕容炎在晋阳另赐了一座府邸供他们居住,管家仆从倒是一应不缺。
温家人没有反对,温行野知道,他们是走不了了。
温砌旧部袁戏、诸葛锦、郑褚、严赫等人,虽然悲恸,但温砌之死,在于宿邺城破,无颜面对陛下——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最终需要负责的,正是丢了城池的他们。
罪在他人,尚可复仇。罪在己身,却是最无奈的事。慕容炎将他们从牢里释放,他们自请为温砌守陵,慕容炎也准了。
以前温砌的兵士,也都化整为零重新编制,他做到了对温砌的承诺,温砌死后,无论是温家人还是他的旧部,没有株连一人。
这也为他羸得了更多的人心,以前对他口诛笔伐的文人慢慢地没了声音。一心避世的一些鸿儒大贤,慢慢开始求官谋职。
慕容炎在推行新政,无暇分身也着实正常。
眼看时局安定下来,薜成景等老臣又开始旧事重提,仍然是迎回陛下的事。慕容炎也未作表示,仍旧拖延。其实大家的担心很明显——慕容渊毕竟在位二十多年,一些老臣仍担心他赶尽杀绝。
待下了朝,慕容炎终于再度踏入德益堂,左苍láng跟杨涟亭正在吃饭。四菜一汤,两个人有说有笑,倒是十分热闹。
他一进来,冷非颜和杨涟亭都站起身来行礼。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láng,终于问:“没事了?”
杨涟亭先回答:“回陛下,阿左腿伤已经痊愈,再将养个把月,便可恢复如初。”
慕容炎在桌边坐下来,说:“你做得很好。”
杨涟亭说:“谢陛下夸奖,涟亭只是尽自己本分。”
慕容炎点点头,说:“起来,坐。”
杨涟亭起身,左苍láng也要起来,慕容炎说:“你继续跪着。”
左苍láng只好继续跪,杨涟亭却松了一口气,慕容炎这样,反而说明他没有再继续怪罪左苍láng的意思。
杨涟亭侍立一边,慕容炎问了些拜玉教的qíng况,杨涟亭据实以答。但问到拜玉教如今的态度时,他略有犹豫,说:“沐青邪教主的死,令他们惊惧非常。要他们完全归附于陛下,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但属下保证,一定会尽快说服教众。”
慕容炎说:“沐青邪死了,拜玉教的圣女天真烂漫,你在姑she山住了这么久,还不得人心吗?孤只想知道,如今离你作教主,还有多久?”
杨涟亭微滞,说:“护法、长老,不会轻易认同一个外人当任教主。如今他们有意让沐青邪的弟子,也是护法之一的聂闪出任教主。”
慕容炎说:“无论如何,拜玉教教主只能由你亲自出任,明白吗?”
杨涟亭微微抿唇,拜道:“是。”
慕容炎这才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左苍láng,说:“你也起来吧。别再跪瘸了。”左苍láng站起身,慕容炎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说:“一个二个,就没有一个省心。” 两个人都低着头,慕容炎说:“既然伤好了就回宫里,杨涟亭也不要在晋阳久住,没事就回你该去的地方。”
杨涟亭行礼:“是。但阿左的腿伤还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若jiāo由宫中太医照料,属下想跟他们再商量一二。”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继续吃饭。”
两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慕容炎没让下人添碗筷,跟左苍láng同桌他还吃些,若是三人同桌,添了碗筷也不会吃。
第二天,左苍láng就重新住回了南清宫,杨涟亭跟太医jiāo待了一番之后,也重新返回了姑she山。早上,左苍láng被宫人催起来上早朝。
朝中文武都知道她双腿已残的事,慕容炎手下将领不多,大家都变着法儿推荐自己的人。军中温砌旧部,慕容炎不敢用,但若完全弃用,必会受人非议。
薜成景一党的人他不敢用,薜成景本就一直站在慕容渊那边,一旦他的人入到军中,又是后患无穷。
甘孝儒的人能力不足,他不敢用。如今大燕正是内乱之时,如果不是温砌将西靖挡在宿邺几个月,耗尽了他们的粮糙,西靖人早就打进来了。屠何、孤竹等部如今正在争夺俞国旧地,但又怎么可能不垂涎大燕这块肥ròu?
若非难以兼顾,又岂会有大燕如今的太平光景?
是以现在大燕,看上去风平làng静,实际上却危如累卵。如果军中再无能人坐阵,一旦有第一场败战,只怕立刻便会如一溃千里。
如今谁来代替温砌,至关重要。正当所有人都议论纷纷的时候,左苍láng重新出现在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双腿看,还是甘孝儒一党亲热地同她打招呼。左苍láng点点头,仍然站到自己校尉的位置。
薜成景一党几乎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慕容炎选在这时候让她上朝,是什么目的?
他不会想让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代替温砌的帅位吧?
慕容炎上朝之后,先问了一句:“听说左爱卿前些日子腿伤严重,如今可好些了?”
左苍láng忙行礼:“回禀陛下,微臣贱恙已然痊愈,承蒙陛下垂问。”
慕容炎说:“那便好,如今大燕百废待兴,军中也正是兵多将寡之时,爱卿无恙,朕便放心了。”
朝中诸人无人说话,这一番话所透露出来的是赤luǒluǒ的宠信,却又没提及具体升迁的事宜,谁能多说?
慕容炎转眼,看了一眼温行野、袁戏等人,说:“说起来,爱卿也是温帅旧部,和袁将军、诸葛将军等人乃是同出一脉。如今温帅的父母妻儿都在晋阳,你们是一家人,要多多走动、照顾老幼才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仿佛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温砌纳左苍láng为妾了!
但是那时候纳妾是什么意思,谁会看不出来?如今慕容炎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要认定这层关系,又是什么意思?
诸臣连议论都不敢了,直到退朝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温行野回到温府,午饭都没吃。温夫人知道他心qíng不好,端了碗羹过来,还想着劝慰几句,温行野突然说:“把秋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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