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让我相亲啊还是见我爹啊?”
掌灯时分,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扬州知府设宴为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和锦衣卫经历陆绎洗尘,傍晚便有官轿来接二人。此番陆绎倒未再推辞,欣然前往。
这位yīn魂不散的瘟神总算能让人消停会儿了!
今夏猫在楼上窗fèng后,看着轿子行远,这才轻舒双臂推开窗子,雨后的夜风清凉舒慡,带着淡淡花香,着实令人心qíng舒畅。
“头儿!还有件事,姓陆的在这里我没敢说。“她转向杨程万,“乌安帮的少帮主就是那晚挟持我的蒙面人。”
“什么……是他!”
杨程万面色骤然凝重。
听今夏这么说,杨岳再一回想,也连连点头:“个头是挺像,大高个,手长脚长。”
“你不是说长得像京城里头哪家的大掌案么?”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杨程万沉着脸看今夏:“那晚他蒙着脸,你能确定是他?”
“身量个头,说话口音,还有,他左眉梢有个不显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个双胞胎兄弟,还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样的地方。”
闻言,杨程万沉默半晌,起身朝他们俩道:“走,我们去一趟乌安帮。”
“去乌安帮作什么?”今夏奇道。
“拜码头。”
杨程万踉跄了下,杨岳连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碍事。”杨程万撑起身子,“我们马上就得去,此事万不能拖。”
今夏与杨岳皆不解。
“你能认出来,陆绎多半也能认出来;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陆绎大概很快就会去找乌安帮的麻烦了。谢百里与我相jiāo一场,我得去知会他一声。”
“谢霄在陆绎身上吃这么大亏,估摸着谢百里早就知道了,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去知会。”今夏摸着脖颈上的薄痂,不以为然道。
“他父子俩罅隙颇深,再说当晚谢霄还蒙着面,此事他未必会让谢百里知晓。”杨程万疲倦地皱起眉头,“终归还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罢了,若不知道,也让他有所防范。”
“爹,可是此事万一让陆绎得知,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杨岳不放心道。
今夏连连点头:“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灯,yīn起人来忒狠。”
“我探访故友而已,他寻不出错处,便是……”杨程万顿了下,没再说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与杨岳费解地对视一眼,连忙双双追着杨程万出去。
青莲纬罗直身,如意玉绦钩,白绫袜,皂皮靴。
靴子纤尘不染,绫袜皓白如雪,加上价值不菲的玉绦钩,和那袭崭崭新的直身衣袍,最后还有一张刮得gāngān净净不留半点胡茬的脸,若非他身旁还有个上官曦,今夏简直认不出眼前这个刚刚下轿的人就是谢霄。
没想到在谢宅门口又遇见他们,谢霄也是一怔,继而暗松口气,有外客在场也好,随即上前见礼道:“杨叔!怎得不进去?”
杨程万含笑道:“家人已去通报,让我等稍侯片刻。”
“岂有此理,怎能让杨叔站在门外等候,”谢霄眉毛竖起,不满道,“待我来教训他们!”
杨程万忙道:“贤侄莫急,我初次登门,原该如此,不能怪他们。”
今夏笑吟吟在旁cha口道:“少帮主换了这身装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粗听她的话,谢霄不以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这身崭新行头;略略一怔之后,又发觉她话中有话,目光警惕地移过去,正对上今夏似笑非笑的双目——
不会,那日是在夜里,自己又蒙着脸,她应该不可能认出来。
谢霄心中暗想,心中却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几眼。
上官曦在旁,察觉他的异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谢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说了下自己上船没救成沙修竹还受了伤,至于挟持了今夏等等细节,他压根就没提。故而,她一时不明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
门内的脚步声渐近,而后黑漆大门豁然大开,一名披着沉香丛纻丝貂鼠氅衣的长须老者大步迎出来,直奔向杨程万,声如洪钟:“杨兄啊杨兄!等了这些年,你总算是肯来了!”
杨程万含笑拱手施礼。
谢百里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皱眉道:“当年我邀你来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还想东山再起,可你现在……你这是何苦呢。”
杨程万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这是我儿子,还有这个女娃儿,杨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们俩在办。”
今夏和杨岳连忙规规矩矩地向谢百里施礼。
“你儿子……”谢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杨岳厚实的肩膀,“一晃十几年,都这么大了,该和我儿子一般高吧……”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爹。”谢霄在他身后轻声道。
闻声,谢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动不动。
谢霄尴尬地杵着,爹爹的反应,让他弄不清究竟是没看见他还是压根就不想看见他?
上官曦轻轻捅了捅谢霄,谢霄只得再唤一声:“爹,我……回来了。”
谢百里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极力保持着平静,却难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着谢霄,久久说不出话来,似乎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难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爷俩没见过一面。
尽管谢霄也曾回过扬州,谢百里也有他的讯息,可这两父子都是生xing倔qiáng之人,谢霄不肯服软,谢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对他不理不睬。
“……没看见我有贵客在这里吗?还不快过来见礼。”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转向杨程万勉qiáng笑道,“你瞧瞧,这孩子打小就没规矩……”
话未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双目不受制地浑浊起来。
杨程万哈哈一笑,拍了谢百里肩膀:“他就该这样,像你!你若规规矩矩的,哪里打得下这份家业来!”
谢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迟疑道:“这个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记得了?”杨程万笑道,“她和霄儿打架,一块儿掉到河里,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谢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谢霄指着她大叫一声。
今夏惊讶之余也不甘示弱:“你大爷的,怎么会是你!”
“咳!”
杨程万掩口重重咳了声,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样。
谢百里笑得愈发开怀:“你看看,这些孩子还跟以前一样,见面一点不生疏。走走走,咱们都进屋去。”
他拍着杨程万肩膀往里头走。
今夏和谢霄两人犹在大眼瞪小眼。
论起两人渊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谢霄尚在幼年,随父亲走了趟京城,那时节是腊月,雪下得正紧。他在杨叔家的堂屋前看见一个雪白粉嫩的圆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辫,圆球嗷地一下就从他手腕上咬下去。
“谁想这丫头是属王八的,逮着就咬,咬着就不撒嘴。”谢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会儿,吃了她好些亏。”
今夏呲着牙,排贝般白闪闪的,摇头晃脑道:“你那是嫉妒小爷牙口好。”
上官曦扑哧一笑:“掉河里是怎么回事?”
“都怪他!”
“都怪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责难对方。
杨岳向上官曦摇着头解释道:“就为了一块桂花糕,忒惨烈,估计他们俩都没脸说。”
说起这事,谢霄其实是难辞其咎的,他错就错在不该将那时的今夏当小狗逗弄,故意将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发急。她岂是肯让人逗弄的,直接一头撞过去,压根没考量到在河边上,两人连人带糕一块掉入河中,寒冬腊月的,把大人都吓出汗来。
☆、第十八章
杨程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谢百里看在眼中,皱眉道:“你此番来,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我定要大夫把你这腿治好了。”
杨程万淡淡笑道,“我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烦。”
“你……”谢百里叹了口气,“我已命人在暖阁内设宴,你这腿只怕受不得寒气,再让他们给你单备个竹熏笼。
日里受了寒气,伤腿确是酸痛难忍,杨程万便未再拒绝。
“我们都老了。”谢百里叹了口气,听得谢霄心中一阵不好受。
杨程万拍拍他,微笑道:“我们都还活着。”
谢百里苦笑着点点头,转向谢霄,粗声粗气地命道:“杨叔的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着,不可怠慢。”
“孩儿知道了。”谢霄老老实实地应了。
谢百里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嘱道:“……看好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这儿子好不容易肯回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颔首。
暖阁内,两位老者把盏谈旧。
花厅内,上官曦命家仆同样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杨岳和今夏。谢霄歪在huáng花梨木圈椅上,不时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捡了几粒梅子腌过的花生丢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谢霄清晰地看见她脖颈上的那道泛红的疤痕。
“你……”谢霄yù言又止,“你,那个……”
现下再回想,那晚甚是惊险,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丧huáng泉。
“嗯?”今夏偏头将他望着。
“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当捕快?”谢霄硬生生转了个话题,“还跟锦衣卫搅一块?”
“怎么就不能当捕快,你上官师姐还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风!”今夏转过头,将上官曦望着,亲亲热热地叫道,“姐姐,听说你三年前独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里就羡慕得很,你说给我听听好么?”
此时热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们布了菜,方才坐下温柔笑道:“那时董家水寨正在内斗,我不过是寻了个好时机,凑巧运气也不错,并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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