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听见陆绎笑了笑,并未接话。
这席,从日渐西沉吃到月上中天,还没有结束的征兆。也是直到今日,今夏才见识了传闻中严世蕃的酒量,这样一坛子一坛子累积起来,他至少喝了六、七坛酒下去,简直就是个酒缸。陆绎饮酒不及他多,但估摸着也喝了两、三坛酒,看着歌舞伎在身前轻歌曼舞,神态间悠然放松。
随着酒越喝越多,他言语间虽还算有条理,但举止已是愈发放dàng不堪,侍女被他拽入怀中肆意轻薄。
今夏在席间如坐针毡,明明知道此人万万不能得罪,还是忍不住起身道:“卑职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请大人多多包涵。”
“来人!”严世蕃带着醉意吩咐道,“带小姑娘到客舱休息。”
“大人,卑职……”
今夏话未说下去,便被严世蕃打断:“你区区一个六扇门捕快,公务能有我工部左侍郎多么?休在我面前谈公务,今晚,你二人就歇在船上,明早爱走便走,休扫了我的兴致。”
“……”
她望向陆绎,后者悠悠笑道:“严大人一番美意,你莫要不识抬举。”
连他也这么说,今夏牙根一紧,虽不qíng愿但仍是恭敬道:“多谢大人,卑职告退。”
☆、第七十三章
今夏才出船舱,严世蕃推开原本揽在怀中的侍女,朝陆绎努努下巴,笑道:“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还算坐得住,比我料想的时候还长些。”
“这般不识抬举,亏得大人宽容。”陆绎摇头叹道,“我也是看在家父的面上,才对她宽容几分。大人您也知晓,她师父杨程万受伤前是家父得力手下。家父颇念旧qíng,此番还让我找名医为他疗伤。”
此言话中有话,严世蕃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当下笑道:“这种没长开且尚不解风qíng的小姑娘我可没兴趣,你瞧瞧我这类,哪一个不比她好……你随便挑,不必与我见外,我保证今晚让你最喜欢的那个陪你。”
陆绎笑着连连推辞:“不行不行,她们可都是大人的宠眷。”
“不必与我见外,”在严世蕃目光示意之下,两名luǒ足少女半挨半靠到陆绎身旁,“你送来的秋鹰图,着实合我心意,不如你也挑两名合心意带走,日日红袖添香,岂不好。”
陆绎将手放到侍女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揉捏着,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后才望向严世蕃道:“大人……实不相瞒,卑职此番来还有一事想起大人帮忙。”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尽管说便是。”
似乎要说的这件事qíng对他而言颇有些艰难,陆绎先让侍女斟满杯中酒,满饮而下,才道:“大人您知道,家父让我来江南办理此案,是想让我借此……借此往上再走一步,但眼下修河款迟迟未找到,圣上已有不愉……”
他看着严世蕃,面上笑得颇为尴尬。
严世蕃并不接话,只缓缓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着。
陆绎只能继续往下说:“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帮卑职一把,您一句话,也许……”
“一句话?”严世蕃耸耸肩。
“您知道,卑职人微言轻,自到扬州以来,就发觉扬州地界上的官员对此案并不关切,线索少,且能派用的人手也极为有限。扬州知府方大人是令尊门生,若大人能帮卑职略提一句,说不定这十万两修河款很快就能有眉目。”陆绎这话说得极尽卑躬屈膝之能,连带目光也十分诚恳。
严世蕃盯着他,静默片刻,继而大笑道:“好说好说,不就一句话的事qíng么,你我两家相jiāo日久,关系甚笃,这话还用得着你说么。”
陆绎似松了口气,面露喜色,道:“多谢大人,待卑职高升之日,绝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对了,那秋鹰图既是真品,想必其他藏画也不会作假,卑职明日就让人将书画尽数送上船,请大人费神奖赏。”
“知我者也。”
严世蕃呵呵呵地笑,复揽过侍女入怀。
今宵月色正好,在歌舞声乐之中,两人直喝到四更天,方才散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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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边请。”
luǒ足少女提着小巧jīng致的玻璃灯笼在前头为陆绎引路。陆绎踏着láng皮褥子,跟着她下到二楼,直至停在一间舱房前。
侍女伸手替他推开门:“大人,请休息,里头已按主人的吩咐安排妥当。大人若有任何需要,拉铃绳即可。”
陆绎点了点头,迈进房内,听见身后侍女体贴地替他将门关上。他回头看了眼门栓,思量片刻,并不栓门。
这间舱房内,圆桌的锦缎桌布上原就点着灯,半明半暗间,可看见雕花chuáng上chuáng幔低垂,内中似有人影。
“我保证今晚让你最喜欢的那个陪你。”——他尚记得严世蕃所说的话,不由皱了皱眉头。伤口初愈,过多酒水的摄入让他身体传来一阵阵不适,他连掀开chuáng幔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疲累地在桌边坐下歇息。
烛火爆了一声,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今夏住在哪一间舱房?会是在自己的隔壁吗?……
正想着,有人来敲他的门“咚咚咚”。
“谁?”
“大人,可安寝了?我给您送解酒的汤水。”门外的人有礼道。
陆绎暗叹口气,起身行到chuáng边坐下,边脱靴子边道:“进来吧。”
侍女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将托盘上的玉碗放到桌上,复退了出去,关上门。
陆绎望了眼玉碗,懒得过去拿,脱完靴子撩开chuáng幔,便预备装醉躺下歇息。chuáng幔刚一掀开,他就怔住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他,再熟悉不过,只是眼睛里头的那股恼火劲儿已经很久没看见,现下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很想笑。
“怎么是你?”他偏着头看她,顺便伸手替她将落在面颊上的发丝掠到一旁。
她似不能动弹,却也不说话,费劲地皱着眉毛,不知道努力想做什么。
陆绎顺着她的目光望下看,发现她的手臂虽然动不了,但手指一直在划拉,便把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掌心上。
“有铜管。”她在他掌心写到,铜管一端在这头,铜管另一端的人便可借此窃听此间的声音。刑部有几件特殊牢房便装了铜管。
陆绎明白她的意思,却不以为意,甚至连找铜管在哪里都懒得找:此间是严世蕃的地盘,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若存心避之,反而会让他更加疑心。
“我知道。”他在她手心写,“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中冒出怒火,手指划得他掌心痒痒的:“应该是软筋散,这个混蛋!”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她往里头挪了挪,然后和衣在她身侧躺下来,仍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上。
隔着衣服,仍旧能感觉到他的身子有点发烫,今夏不放心地用手指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因为那些酒?”
“没事。”他简短写道。
今夏使了好大的劲儿才算把头侧过来,看着他倦然的面容,颦眉复写道:“严世蕃是个混蛋!”
掌心痒痒的,陆绎合拢双目歇息,感觉着她写的每一个字,笑着将头点了点。
“他欺负你了吗?”她划拉着问。
陆绎想起之前的卑躬屈膝,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在他面前都不像你了,憋屈得很。”她继续写。
他思量了一会儿,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示弱。”
示弱。
兵法有云,当敌方比己方qiáng大之时,无法克敌制胜,就需要通过示弱来麻痹敌方,使得敌方掉以轻心,然后再伺机而动。
似在认真考虑这两字的含义,足足过了好半晌,今夏的手指都没有动,倒是陆绎好玩般地用手指搔她手心痒痒。
“他为何把我弄到你chuáng上?”她想起这事,划拉着问道。
陆绎如实回答她:“他说,会让我最喜欢的那个来陪我。”严世蕃能看穿,说实话,他并不意外,因为他只是稍加掩饰。看穿这点,在眼下而言,只要陆严两家在面子上不撕破脸,就不是什么坏事。何况,他从来就不想和严家撕破脸,下下之策,他向来不用。
这句实话,让今夏红了红脸,随即她觉得可能是软筋散的副作用,所以让人脑子容易胡思乱想。
“你看中的姑娘他舍不得,所以拿我来凑数。”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陆绎默了默,转头睁开双目望她,用手写道:“我没看中的。”
那不都一样么,都是拿她来凑数,今夏也默了默,然后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尴尬地望了眼陆绎。
“饿了?”他开口问。
今夏点了点头,这事不能怪她,严世蕃这条船上古古怪怪的,她一直都提防着,压根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又已过了四更天,自然是饥肠辘辘。
“我让她们拿些吃食过来。”陆绎yù起身,却被今夏拽住。
她很紧张,手指划得有点重:“他们会在吃食里掺东西的。”
陆绎用手回答:“软筋散都吃了,还怕什么。”在她手心写罢,他就半坐起身,拉了拉chuáng柱边的铃绳。
“想吃什么?”他开口问。
横竖陆绎在身旁,今夏胆子也肥了些,眼睛亮晶晶道:“吃什么都行?”
陆绎点头,目光中颇有鼓励之意。
“我要吃……面!牛ròu面!”她颇激动。
这时侍女叩门进来,陆绎吩咐要一碗牛ròu面,侍女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端了碗热腾腾的牛ròu面进来放到桌上。
今夏赞叹:“看来灶间一直炖着牛ròu汤备用,真方便呀。”赞叹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问题,自己服了软筋散,身上压根一点劲儿都使不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如何能吃面。
她正犯愁,陆绎已将她扶坐起来,端过面碗,用筷子缠起面条,chuī了chuī热气,然后道:“张嘴!愣着gān嘛。”
“……”虽然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是以陆绎身份之尊,怎么也不能让他来喂自己,今夏忍着腹中饥饿道,“还是先放着,等我能动弹了再吃吧。”
“快点,我手都酸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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