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众人俱都吃了一惊,面容震动,唯有李原雍压不住火,仰起脖子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满朝文武,御驾金銮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偏该说的话说完了,香墨也不再跟李原雍辩驳,面盈着浅笑又退回御座一侧。
殿内蒸人郁燠,杜江坐在那把圆凳上虚盯着大殿屋梁,浑然看不出什么神情。袍服也早就汗湿了。
半晌,打破了一殿窒息似的沉默,问道:“一人一证,不足取信。云起,你太冒失了。”
不觉中,已极亲昵的唤上了陈瑞的别字。按例,这是御前失仪的。
陈瑞仔细听着杜江的话,眼底一瞬倏忽闪过锐利的光,极快便隐去了。他慢慢地又转向香墨,因他眉目被盔甲所掩,香墨只能看见他绷成一线的唇。她猜想陈瑞是在看着自己,便轻轻一颔首。
陈瑞这才道:“阁老,属下这里还有证物。”
李太后本将手里的茶盏举到嘴边,便看到陈瑞自衣袖中拿出的一卷画。画的轴十分奇异,鎏金的轴头上錾花珊瑚、松石、小珍珠和青金石等小珠林立嵌合,繁丽到了可笑的地步。
李太后手一抖,薄胎茶盏便掉在了地上,无声寂寂的大殿中,只听“当啷”一声,铿然摔了个粉碎,残茶溅湿了裙角。
所有人都知道宪帝是个平庸的君主,喜好美色耽于享乐,唯一抬的上门面的嗜好便是巧于丹青,尤以美人图见长。
陈瑞手中那便是一副《修竹美人》,画轴上的美人神采飞扬。眼白是浅浅的莹青,眼珠则是一点碧蓝,甚至连眼角一条老银色的泪窝俱都清晰勾出,薄薄的泪光似都借着这颜色,一辉一映中浮形于纸上。
画上落款上朱笔清晰的写着——儿锦悼亡母,宣仁温惠端敬皇太妃,下面则是一章宪帝的私章。
端敬皇太妃的眼并不是真的蓝色,这只不是是丹青的一种罕见的用色手法,可是这画对比着殿中的封旭,竟几乎是形影照搬。
后宫女眷,即便硕果仅存的几名老臣也是不得见的。但宪帝的真迹他们如何识不得,且这一模一样的相似,早就让他们惊呼出声。
殿内日光耀动,百影摇曳。
李太后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惊怒交加。
杜江眉头愈加收紧,稍稍环顾左右,不作言语。
封荣百无聊赖的看着那副丹青,香墨的菀香扇已到了他手中,却不扇,把玩间素白的流苏也被他扯的不成样子。德保见天热忙呈上凉茶来,封荣也不喝,只拿在手中,俯身去去看自己的影子。
“一物一画一人还不能证明青王的话,还有一人自幼生在陈王府,物物人人皆熟悉无比。”
香墨抬眼扫向珠帘后李太后的身畔,讥诮地微微笑笑,又开口道。
帘后,李太后身侧几乎是避人眼目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安静的的影,正是随侍的青青。
青青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银红福字汗巾,在额角按了按。可这才发现,全身一直僵硬紧绷,额际竟一丝汗都渗不出来。稍稍侧身,眼角自帘子的缝隙间看出去,一直瞟着跪在殿门口的黑色身影,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竟似千金的重石压下。
帘子外众臣人声絮絮,混成了一团。
恰这时,那个影动了动,蔚蓝的眼光投了进来,隐匿在昏昏影中,青青不期然就想起,杜府的马车内,春雨如绒中,封旭的话也如雨丝,落在她心间。
他极寻常的口吻,只说:“你知道的……”
香墨红唇绽露出融融笑意:“是吗,青青?”
声音惊得青青一颤,忍不住后退一步。可,后事到如今她已经是一枚过了和的卒子,退无可退。索性,咬牙步出珠帘,步子慌乱间,珍珠串成帘扬起又落下,淡淡的珠辉隐约如烟,疏疏似雨。
李太后刹那间便已明白,只说不出话,眼珠盯着晃动的珍珠转,也许光芒易于眩晕,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青青跪在殿中,顺势往杜江处看了一眼,才高声地说:“回禀万岁、太后,奴婢是陈王府的家奴,自幼侍奉左右。现可对天明誓,此人确实是青王。”
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
首先是李原雍,听到这句话感到一颤,倏地望向李太后。
帘后狠狠张开的眼的李太后,火花四迸,似含着刀刃向青青身上挥砍下似的,青青不自觉手紧紧抠着金砖地缝儿,将脸伏地更深了,。
青青的一席话,又让大殿寂静了下来,所有人陡然觉得阴云蔽日,连热也不觉得了。宦海沉浮的敏锐,也是一场风雨要起了。
李太后到底是风雨多经,目光从青青移到封旭,又从封旭转到陈瑞,神情便已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画确实是先帝爷的真迹,这孩子也真像……杜阁老,我到底是一介妇人,这种事第一次遇到,您说该怎么办?”
说到后来,李太后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波动,眼里泛上了一点光。杜江便向她望去。帘子后,李太后明知杜江看不真切,仍是半转过了身去,顺势拿起一块帕子,借着拭汗的姿势,隐约的擦去眼角的泪。
殿下封旭跪的久了,金砖的寒气锋芒似的凛凛而起,顺着他的膝间人藤一般径自向上攀爬,冰凉刺痛。但也让他琢磨出李太后话中的缘故,心中忍不住的敬佩起这个女人。
杜江鬓间汗流不止,神色间不由虚弱了几分。
李太后略缓了一口气时,言语平静的吩咐德保,说:“还不给杜阁老上茶!”
御驾起坐,衣食俱都随行,凉茶倒是现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黄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偏钦安殿物物紧缺,因而德保张罗了半晌,也没找到。
于是李太后又开口道:“这帮奴才,办点琐事就这么不得力。就拿我用的使吧!还在那儿蘑菇什么?”
李太后保持着雍容的神态,相形之下,反显得城府极深的杜江,倒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忙欠欠身道:“臣不敢賛越。”以袍袖拭去额角的汗后,又道:“这女官是太后身边的人,兹事体大,暂时还请交给老臣看管吧。”
闻言,李原雍面上失尽了血色,攒足了劲道:“杜江你好大胆子!”
“李尚书!”李太后微微颤了一下,厉声喝住李原雍,然后冷静地回视杜江,宛然而笑:“就交给阁老好了。”
青青但觉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跪在那里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由死到生的喜悦,忍不住回首去看封旭,唇哆嗦着染了泪,出奇的红艳欲滴。
这样神情,落在香墨与陈瑞眼中,不由都讥讽一挑唇际,极淡的几乎不见痕迹。可他们偏偏看到了彼此,目光轻轻一碰,又各自转开。
见此光景,杜江心知时机成熟了,颤巍巍的站起身。
他侍奉三朝,向来免跪,此时亦不过朝封荣一揖:“皇上,按例应该滴血认亲。”
他真是老了,这样一阵的交锋,汗便漫过了眉,糊住了眼睛,坐在御座之上的大陈天子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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