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迈步进茶馆,却在那斑驳檐下的阴影中微微放慢了脚步,向着封旭的方向看来。
八月桂香的午后,在一片阳光下,一瞬间,封旭被热气腾疼的眼花,恍惚中,幕天席地,碧草如茵,一身半旧的胡服,发辫中凝结的石榴花光与影似的相迭映。那时她的虽不笑,一双眸子如水如水光般灵动,满溢温柔。
时光似慢又快。
整整三年了……
不过才三年。
楼上的茶桌矮小破旧,挂着褪了色的桌帘,窗前挂的竹帘子已磨得差不多了,有几处断裂,风一吹,帘子飘飘忽打着,似乎随时掉下来。
香墨将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仿佛没发现面前的茶盏败色缺口,没发现茶叶已经陈了几年,只是默默一口一口喝了干净。喝到最后,浑身寒冷,她忽然就说:“经宴的事……成了……不是因为杜江的上疏,不是因为我的枕边一言,也不是因为皇后为了自己娘家的劝谏。”
封旭只看着窗外,仿佛出了神。跨国渭河,远远姹紫数点斜影横过断壁残垣,簌簌流动,竟是丁香花已开了。又留心看时,旁边还有一株金钱树,已到了落叶时分,似是下了一场枯黄的雪,一片一片渐渐成了堆。
“杜江是为了小皇子,要找一颗棋子打击李氏,挤垮李氏。你从一开始注定就是一颗弃子。陈瑞是可靠的,但也是有限期!万岁……至于万岁……你想必会比我明白……”
香墨声音轻柔而低缓,像窗外拂过紫丁香的微风。封旭泥塑似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唯有唇边弯曲了些,形成一抹讥诮的笑。好半晌,封旭低沉地、然而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呢?你也在利用我吗?”
香墨不发一言。狭小的茶室中一下子静了,只有穿堂风拂过竹帘,撩起一声又一声的拍打。窗外美丽如锦的渭河,百里烟波,都笼罩在茫茫的暮色中,可映进茶室时,不过是落下一条条萧索的暗影。
封旭柔声道:“你知道渭河底有什么吗?那里有水草和淤泥,人家都说最好的砚台是用千年河底的积泥做的。可其实,你要是真的陷下去,大抵就死定了……”
茶室内因并不勤于打扫,积了一种腐败的味道,和着陈茶暖烘烘地湿腻着,而这种气味他极为熟悉,如同常年在海中捕捞的渔民,皮肤骨血里留下似乎永不散去的腥冷。
封旭抬起手,手指曲张,仿佛是要抓什么,又依稀是挣扎的姿势。
“人沉进水里……真是很奇怪,挣扎反而会沉的更深,不挣扎反而会浮上来。水草就好像女人的发,自往后的许多年我都对女人的长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缠住你,勒住你,幽魂一样只要找个同伴。那时候阿尔江老爹虽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明明讨厌死学戏,仍得咬牙苦撑,怎么也不愿入睡。因为,总是害怕,害怕那个杀死自己的恶梦。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是被谁毒害……日日夜夜的折磨……”
他的话语柔和平缓,自始自终没有一丝高扬失态,但就像一把鞭子迅猛地抽打,许多年的旧伤血肉重新绽裂出来,毫无躲闪余地。
香墨再也支撑不住了,整个人紧紧抓着烟杆,似这天地间只有这一个支撑。
她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清晨,那个孩子在扯下她半幅衣袖,雷鸣闪电天怒似的一次次劈裂天空,而她能做的,只是将那个孩子推进碧液池中,眼睁睁的看着,他噬尽。
老天终究是要报应的,十年过去,偏偏叫她又遇到了他,偏偏叫她对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血不住渗出,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灼热疼痛。
可那又如何?
她为何要怕?
世间各人荣华也好,贫贱也好,哪个不是自顾各人。
世事如棋,人命如蝼蚁,在天意的掌中挣扎求生。
她不过十岁就自卖自身进了陈王府,久病的老父,年幼的几乎被兄长卖进烟花柳巷的妹妹,世间的疾苦哪样少尝?又有谁给过他们一丝一毫的救助?
冥冥中注定如此。
天,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天又可曾知晓?那日她若救了封旭,她不止会死,她的父兄幼妹就会死?
凭什么要报应她?!
他又凭什么怨恨她?凭什么觉得她亏欠了他?!
凭什么!
香墨死死瞪视着他,封旭有一双碧蓝的眼眯成一线,颀秀明亮,让人想起夜色中无声奔出狩猎的夜狐。
慢慢的,香墨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眼中含上了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一字一句道:“是的。我是利用你,青王。”
因得了吩咐,不得打扰,室内一直无人点灯,暮色渐浓里一道道的青竹影子将他们彼此的面孔映得昏昏晃晃。
“有夫人这句话,本王就安心多了。”
封旭也轻轻的笑了出来,眼窝里碧蓝的瞳仁妖异地明亮。
香墨忽然觉得腹中一阵抽搐,血腥翻涌,到了唇边。几乎就呕吐了出来,但终究还是死死忍住。
眼前模糊不敢再看,起身离去。
香墨渐去渐远,只落下了那根雕镶骨龙的烟杆,封旭忍不住拿在手中,烟杆上莹莹的景泰蓝浮雕福字,包浆滑若凝脂,烟锅中余下的烟草,似搀了蜜,风吹过竹帘扑扑轻响,香息脉脉若有若无,他只觉作了一场梦。
人生如梦。
自程运茶馆出来,封旭并未直接王府,沿着渭河闲逛。此时还没宵禁,一阵阵风吹拂过来,渭河两岸吊脚楼飞檐翘角,与屋檐下一串串红灯笼蜿蜒交辉。街头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几个行人,白日里喧哗叫卖声,遥遥似隔了一世。
黑云沉重,遮蔽万里。偏偏有一点灰色飘旋在对岸,不紧不慢,仿佛舞步似地,落在封旭眼中。一时间值觉得昏眩,无所适从。
封旭努力稳住虚浮的脚下,过了石桥,远远的看见香墨站在一家还未关门的鸟店门前。
店门旁一只八哥想是刚剪了舌没多久,想说“喂”,偏含糊不清的叫成了“墨!墨!”
若不是八哥全身漆黑,不说话几乎就以为是只乌鸦。
婴儿牙牙学语似的声音刺进耳里,香墨才觉得一缕魂魄回到了躯体内。
她紧紧盯着乌鸦似的八哥,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轻声道:“香墨。”
不想这只八哥极为聪明,合着她的声音,旧琴调错了弦用般的高亢叫出:“香墨!香墨!”
她愣了愣,视线竟不知所措地在渭河上逡巡了一圈,鸟店前挂的灯笼因未曾仔细打理,已经七零八落好不凄惨的样子。昏昏灯下,她的眼光细细柔柔不透思绪。就在封旭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忽然开口:“蓝青……”
八哥则不开口了,只是歪着头紧紧盯着她。
香墨有点诧异,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恍如一只匍匐于地的灰鸟,不动声色地张开了洁白翅膀鸟直,却如醇琼甘露浆般直直倾溉在了封旭的心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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