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命运的手指织在一匹纱内,近不过一步,却也一步成涯。
垂下眼时,香墨留意到封旭手腕上的金丝如意结,系得那样盘节交错,她不禁微笑。但抬眼时,转瞬就变成意味深长的笑意:“佟家现在多的就是银子,陈瑞天高水远,又得年年募集军饷,王爷出入宫廷朝堂开销又必需得大。我如今跟王爷坐的是一艘船,终究是要仰仗着王爷的大树,方好乘凉。”
封旭脸上神色不变,似早料到她有此一说。
香墨迈进了半步,仅余了半步的距离,呼吸间隐隐的有一股奇香,仿佛是樟树,但又并不像。辨不清味道,一丝丝一缕缕的清凉甜蜜,直欲浸透人的五脏六腑。
香墨不禁起了一阵战栗,她知道封旭向来不喜熏香。
日色灿烂至不可思意的程度,香墨眼光扫过身边的长草绿荫,眼睛渐次褪去了笑意,形成两潭半阖的深黑,默默望着封旭道:“王爷可知道,漠北最好的麝香是波密香,今年进上来的只有两份,一份在万岁那里,他用惯了佳楠,嫌味道重便丢在一旁,另一份吗……”
说到后来,语音蓄意拖长,封旭蓦然一惊时,自浓荫后一条人影已缓缓踱出,每近一步,那香气便似更浓冽一分。
莲紫外袍,由肩及袖的织金如意云纹鲜红华贵到了尽处,在如炬阳光下鲜艳得以至狰狞,让一向嬉笑惯了的陈启眉目间煞气浮动:“夫人的鼻子可真灵。”
香墨亦不讶怪,只凝望着陈启,两人的眉梢上都沾着烈日的颜色,依稀竟变成金黄,闪耀的像刀光剑影胶在一处。
香墨一笑,“我多事了,原不该点破的。”
陈启背着手歪着头,一双炯炯的眼睛凝视着她,右足拍了拍地面,转眼间就恢复了嬉笑神色:“夫人原是压了万岁的宝,如何暗地里又勾结上了青王?怎么?反悔了?还是想双管齐下?”
香墨嘴唇边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讽刺,极为不屑的模样:“昌王果然是还是半个小孩子,也难怪如此事情还要投靠别人,假借人手。”
话里含针刺的陈启几乎就要冲上前,封旭身侧的手突然一摆,陈启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站住,额角已迸出密密一层冷汗。
封旭面上冷然不动,没有任何神情的垂下视线,脚下落叶,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风吹过便扬起衰败的颜色,一瞬间他自己似也衰败了。
香墨轻笑一哼,极为不屑的模样。陈启终究还是忍不住,恨恨道:“人过黄花,你就是发觉了又有何妨。”
说完,陈启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突地一甩,有什么被掌风所扬起,落到了香墨身前。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青蛇盘旋在了脚下,吐着猩红的信子。
蛇虫之物,无骨曲缠,叫人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香墨却面上如常,她身上并无刀剑,索性自发上取下步摇,尖如刀刃的簪正扎在一条蛇的七寸上,那蛇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余下缀饰的金花串饿犹在珊珊声响。
林间轻风徐徐,拂动陈启莲紫外袍的宽袖,波密香气搀了血倒愈加浓冽。她的发没了依持,纷纷扬扬散落下去,夹在发中的几缕灰白,宛如模糊雪雾,堆满盛光的天空一映,也渐渐平淡,似没了颜色,又似颜色衰败。
香墨在丝缕纷拂的乱发中猛然扬起脸庞,一边眉角似有似无的挑起,黑眸缓慢露出有毒的妍媚,仿佛一只五彩的蜘蛛,吐出阴狠的丝线,腐蚀猎物。反倒给陈启和封旭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陈启一时怔住,随即强作若无其事地道:“并刀如水,并不是夫人胆色好,而是你毒赛蛇蝎罢了。”
“陈启!”封旭微微蹙眉,眼中带了苛责神色。
“我在漠北十年,连血都喝过。若想拿虫蛇吓我,昌王怕是失算了。”香墨并不在意,起身定定看着陈启纨绔十足的脸,高挑的眉角又是一扬,忽然就轻声地吃吃笑了一下:“而且,若是用毒蛇灭口,未必不是一条妙计,只是这只蛇没有毒,而偏巧我却有毒,是吗?”
封旭大恸,记忆的闸门决了口,漠漠黄沙,犹如一曲胡笳十八拍扫袭着天地。那个世界上只有飞沙与寒气的狂舞,连猛兽也不过是艰难求生。而一个似乎要被风卷走的弱质女人,咬断了“飞天”咽喉,只为了活下去。
封旭眼中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香墨,又像穿透了她,隐约的悲哀。
香墨仍是笑,笑靥里不知何时也有了隐隐悲哀。
她笑时纷扬的发丝也在微微打颤,在面颊与胸颈蜒出条条细小的流,恍如泼洒的泉。
陈启忍不住一阵心乱,刚要扬声开口。远远树林外,隐隐传来马踏之声。起先略为轻远,而后渐渐清晰。陈启一惊,不觉仰面张望,知是有人近了,忙拢起地上的蛇尸步摇,消失在树荫后。
香墨脸色已经骤变,连连后退,再顾不得什么,对封旭惊道:“你听我说,皇后容不得我了!”
封旭莫名所以的看着她:“什么?”
马踏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好似踩在香墨的心口。血脉翻腾中,她嘴角微微一动,最终只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为我挡一挡,不然我怕没有命在。”
随即转身,不多时就看见封荣乘马转过山坡,勒住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懒懒地扬起马鞭,漫不经心地敲在一边手,鞭上朱红的流苏盘上他精细苍白的指间,堪似一泓流水,轻轻荡漾。他眉梢若笑,一语不发,只是在马上看着。
封旭镇静如常,行了家常的礼仪。
封荣仿若不见,始终盯着香墨。
她鬓发凌乱,她的马脚裹着锦套,而她的身侧是青王封旭。
封荣桃花眼眸里瞬间仿佛一种寒凉的水渐次淹没,漫的香墨无法呼吸,几疑自己就要溺毙一般。
那瞬间,有血流汩汩的幻觉。
她仰首回望许久,太阳快要坠落了,林中无数枝叶,时而深蓝,时而嫩紫,笼罩西天半壁的金光下,她的眼睫都被染上橙黄,凝结住了一般,香墨极慢地,把眼睛微微一阖,把所有一切都推在黑暗之外。
她的身影,像早春最后一场落雪,不屈不挠的固执,却只留下点点纤弱的痕迹。
封旭清楚知道眼前就是一场惊人的阴谋,可他终究不能上前,也不能开口分辨。
许久,香墨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上了马。
策马前她回首盈盈一望,眼底里的一丝哀凉。
封旭默默凝视着,眉宇间些微拢了一下,心中复杂万分,却仍旧含笑慢慢跪礼道:“恭送万岁。”
装饰黄金的鞭,狠狠甩在马臀上,封荣的马吃痛逆风飞蹄奔去。
香墨跟在策马飞驰的封荣身后,绿沉沉林荫,枝杈时时缠扭挣出,仿佛刺客偷袭的利刃。他一身明黄曳撒猎服,赤色行龙,赤与金交错飞在飒飒中。因并未有人跟随,弓箭自己擎在手中。
承装弓箭的飞鱼袋,并无特色的黄绸上,日、月、星、山的堆叠绣纹,一针一线栩栩分明,映在晚照里,闪著微光。香墨却清晰看见,锦绣江山扭曲在他的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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