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走远了,陈启才又现出身,与封旭互相递了一下眼色,没人能猜测出封荣是不悦还是混不在意,便都不禁微微打个寒噤。
四下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得虫鸣吱吱。陈启望着斜阳照着远去人影,慢吞吞的道:“她让人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昆虫的营营声,充满在耳畔,封旭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一声,再一声。他微微一叹,仿佛有些怅然出神。
半晌,到底也没说实话:“五万两的银票。”
陈启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说:“果然。”逐渐露出了笑意提醒似的道:“那个女人无事绝不会献殷勤。五万两一条命,倒也划算。”
陈启的手中仍攥着那只镶嵌血玉的步摇,一簇簇盛开的金花沙沙作响,乍听上去,恍若女子细碎的笑。
封旭垂首看去,只见血玉染了血,泛起鲜赤浓泽如红雾。封旭和陈启都认得,这枚据说名为“贡觉玛之歌”的血玉是为百年方得一见的珍品,原是镶在密藏释加牟尼佛的额前,自雪域高原贡上。
从佛首上刨割下的血玉,是诅咒还是爱恋,不管是哪样,这心思已经让人胆颤。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一下
合
皇帝回宫的第二日,将要下钥之时,尚寝局的总管内侍赶来通知:皇帝驾临坤泰宫。
宫婢忙伺候杜子溪上了大妆,穿戴整齐后,已听见宫门外遥遥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肃——肃——”
那是皇帝驾临的仪注,一声递一声,连绵不息警告闲人回避,也在提醒皇后及早出迎。
坤泰宫内人立时有所警戒似的奔走匆匆,杜子溪也忍不住一颗心往上一提,怦然而动。但从小熟读的女诫七篇让她顿时就有些窘了,不过那样的神色在眼中极快一闪,转瞬就不见。
窗外,新月如眉,娉娉婷婷,掩映着木槿疏影。殿内十数盏明烛笼纱,烛心犹如明月,皓皓皑皑在杜子溪面前的铜镜中。镜中的她,不素不奢。正红琵琶袖夹衣,挑心金丝翠叶冠,垂珠颤颤在云髻之中闪耀,仿佛是铺就的一簇灿烂花床,倒是比她端谨淡然的面容更加艳丽多姿。
皇帝的御辇已到了,杜子溪慢条斯理地走出正殿,台阶下宫婢内侍站成一排,鸦雀无声。她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然后跪礼。
封荣下了步辇,将右臂一抬扶住杜子溪,笑道:“起来吧!”
杜子溪从容不迫的顺势起身,微微一笑,恰到好处:“万岁饿了吧,臣妾已叫人备了晚膳。”
晚膳是御膳房所备办。数十个朱漆食盒,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内侍捧着,安设在坤泰宫正殿。天家富贵,晚膳规制即便是简单了,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香气馥郁,颜色多姿,摆满了长方的桌子,便仿佛铺墨着色的新画。一色红彩绘龙食具赤云的溪流一般的流淌,防微杜渐的规矩,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闪耀如倒影于水中的繁星。
封荣和杜子溪各坐长桌一端,红红的烛,随侍的如人偶的人影,形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他们沉甸甸金镶牙筷握在手中,皆没有什么进膳的心思,不多时,就漱过口下了座。
德保按例上前道:“奴才叫人进茶。”
宫内规制,皇帝御驾随侍专有人带着茶具,可此刻,封荣却拦住了德保。
“别叫他们!”他转首对身侧杜子溪说:“把你常喝的倒一碗朕就好了。”
杜子溪此时方浅浅一笑:“臣妾不喝茶的,也没预备,新沏的话茶还烫口。倒是有些冰镇的果子露,只怕万岁喝不惯。”
封荣混不在意的一挥手:“无妨。”
于是,杜子溪亲自接过宫婢送来的果子露,挨在唇边试了试才呈给封荣。封荣顺势握住她的手,双目的凝视间,杜子溪的眼悄然一闪,仿佛一辈子的时光都在宫廷内虚耗殆尽,无论什么样的风浪,过眼都已波澜不惊。可此时却压抑不住涌出的悲伤。她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垂眸道:“臣妾知道万岁要说什么,可是臣妾绝对不允许对您不利的任何事,任何人!”
这时节窗外原本种的蔷薇应该盛放的,昔日的坤泰宫,蔷薇红得透了,盛放在日色里,如同被烈火燃起来一般,一片灼灼金红。那是李太后最爱的花,亲手所植。
可她不是母仪天下仅为了为了李氏的兴衰的李太后,她从来不是。
于是,杜子溪入主了坤泰宫,便连根铲除了。
封荣一叹起身,踱步到书桌前,随意拿起一本匆匆翻过。里面插的一张烫金书签正好在他上回读到的那页,杜子溪的字,自幼勤修的闺阁体,清秀,娟丽。
三月十四。
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说不出什么感觉,封荣想大约是在难过。
竟真的在难过。
离他上一回来这里就寝已经过了四个月了。
“子溪,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儿。”
徐徐的青烟自牡丹纹耳缠枝莲纹镂雕香炉缠绕而出,烟雾的那头敛襟直坐的杜子溪轻轻侧首,一滴泪漱漱掉落在衣襟之上,洇在红素罗绣平金龙的夹衣上。
自狩猎归来,封荣对香墨似乎也厌倦了。朝中所有人都听闻,天子月来饮宴,从未传召墨国夫人,渐渐以为香墨圣眷已衰。
便上奏,说墨国夫人本是定安将军之妻,日久离分,有违伦常,应即刻启程返回漠北。这样的琐事本用不着上奏,但是奏疏雪片似的就纷纷起了。佟子理急得跳脚时,青王封旭适时上了一道奏本,称梦遇先帝,泪流满面,因经宴不能脱身,遂奏请一名宗亲代去京郊白马寺,为先帝祈福诵经。
这样清苦的差事,皇室内能回避的俱都回避了,唯有香墨自行请愿去了白马寺。
八月里,青王府荷塘里芙蓉尽凋,一片残茎时,富贵比花开落,菊花盛放。
封旭爱花,陈启偏跟他对着来。院里几棵最名贵的砚菊开了,深墨而厚实的花瓣长长地垂下来,几欲用“盘”来比。陈启薄薄的苏绣细镂靴毫不留情的踏上去,仿若细微的冰雪断裂的响声,菊花墨瓣残卷满地。
安泰心疼的一叠声“王爷!王爷”的拦着,却吃了陈启一脚。封旭不由苦笑,然而并没有去阻拦,因为眼前的许多事,暂时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陈启而已。
陈启踩踏的够了,回身对安泰喝道:“没眼色的奴才,本王饿了,还不去准备!”
酒宴摆在,到回旋楼西边的涵碧山房,是取“水木碧波涵”之意,两面临水。陈启爱吃肉,可他对於那些细作的鹅掌、驼峰,菊花排骨又厌恶非常。安泰早摸透了他的脾性,上了一整只烤全羊犹自新鲜着,陈启拿刀子削著吃,痛快的笑称自己是“樊哙”。
待吃饱喝足,陈启闲暇了,便哼哼小曲儿身子向后一仰,清闲尽快活的嘻嘻带笑,话也说得毫无顾忌:“听说李家跟佟家都紧着定下婚期呢?我倒也不羡慕你,这样的艳福,哈哈不享也罢。”
“李家是外戚,位高权重。可佟家这些年借着西北商道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倒没想到一无是处的佟子理揽钱还有些手段。不过,照我看你娶了谁,也不牢靠得很。”陈启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话,漫不经心地说道:“得罪了另一边,你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不过也没关系,那老妖妇始终视你为眼中钉,估计你也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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