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掀起,一名女官奉上白瓷青花茶盏。香墨安静坐在最下首,听着他们的笑语盈盈,便更觉得酷热难挨。刚刚端起茶盏,帘子外就有内侍唱报:“皇上驾到。”
李太后也正拿着茶盏,听到此话不妨手一颤,碗盖“叮”地一响,磕在了茶盏上。
众人忙都起身相迎,一身明黄夔龙纹正服的封荣走了进来,并不行礼,唤了一声:“母后。”转头又对地上要匍跪的诸人一甩袖,漫不在意的说:“得了得了,别给朕三跪九叩的,大热的天虚礼就免了吧。”
说罢却没落座,只站在香墨面前,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直直看着,紧咬着唇,片刻之后轻声一笑道:“你穿的这是什么啊?这么多叠叠坠坠的,不热啊?”
香墨端然正坐,一品诰命夫人礼服极为烦琐,大红织金云霞外衫,胸前是陈瑞的一品武官的绣狮子补子。发上金冠,额上翠博山,灿金打的凤凰口衔细密明珠,摇曳在簪了宝钿的鬓侧。金冠两侧的珠翠翟凤口亦是吐出一条金线,珠翠云片为络坠着,颤颤在面颊旁。领间有一道极窄的牙子花边的领子系着金银扣,加上身上的霞帔, 螺钿珠玉带, 极尽繁复。香墨与安氏不同的只是翠色百褶裙。而安氏一袭织金缘襈裙,严整的诰命夫人的装扮,竟连一点汗都不见。
香墨面上已是密密一层的汗,热的拿起茶盏,今年新贡的大红袍还滚烫着,无奈又重新放下,便有些不耐烦的道:“怎么不热,沉都沉死了。”
语气极是肆意,绝不是御前应有的口气。
封荣却似听得习惯了,并不在意,只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香墨一时不解,愣了片刻,才看见他十二瓣金线压线的乌纱帽已经歪了,无奈只能起身帮他端正。因封荣身量修长,香墨仰面间额上的璎珞,明珠,珠翠云片如水流般四下分散,现出浓丽眉目。
封荣双手抚上香墨犹发着薄汗的面颊,低笑道:“这么多东西盖着朕还能看见你的脸,可真不容易啊。”
一时殿内静到了极处,乌金鼎里燃着檀木香屑,袅袅的烟雾后面,各人面上神色迥异。
还是李原雍实在看不下去,咳了一声道:“陛下坐吧,您不坐我们都得陪站呢。”
封荣斜睨了一眼李原雍,懒懒的坐在香墨身侧,本来极白的肤色,想是刚饮了酒,两颊染了两片嫣红,看去倒像抹了一层胭脂。手里的洒金象牙扇子轻轻的摇扇,眼骨碌碌四处乱转。
转到殿侧时,骤然眼就一亮,李太后身旁的内侍捧着一直乌木刻花的笼子,里面一只纯白似鹊的鸟,绣花锦帽蒙其面,却仍是十分神气的模样。
封荣将扇在一合,比象牙还要白的牙齿压咬着扇骨,问道:“那是什么?。
李太后微微一笑,仿佛哄着小孩子的语气道:“这是海东青,陈将军的心意呢。”
转眼又对陈瑞说:“你别看皇帝都二十了,性子却还比不上十余岁的孩子。”
内侍见封荣眼不住在海东青身上徘徊,忙把笼子呈到他面前。封荣仿佛听不到李太后说什么似的,不住的拿着扇子挑拨着海东青。
香墨见他逗得有趣,忍不住也探指过去,想要摸摸海东青雪白似玉的羽毛。不想已被驯养熟的海东青被封荣撩拨的火起,一口就叨了下去。
香墨哎呀一声,收手时血珠子一路滚在了大红的外衫上。
“这鸟怎么养的?!到现在怎么还咬人?”封荣忙抓住香墨的那只手,气得挑起一眉,顺手将扇在惯到了地上。象牙工丽漏雕的扇子,精致华丽却不耐用,只听到‘啪’的一声,一张上好丝缎扇面与扇骨就分成了两截。
皇帝发怒,殿中众人除了李太后和香墨,就都伏跪在了地上。陈瑞垂下的眼,已锐利如鹰。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咬了一下。”香墨本来疼得厉害,见了封荣发火,反倒平静了,淡淡道:“拿着笼子囚着人家,还不兴人家有点血性?”
封荣听她讥讽反而放下心,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纯棉手帕,亲自笨拙的为她包扎伤口。棉帕上似特地沾了酒,凉刺刺的,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瑞的甘香气息,裹住了伤处,乱糟糟的辣辣一团,他自己还不觉得,用指轻轻摩挲着,轻声道:“可咬坏了?”
“没那么娇气。”她缓缓说,转头看着李太后深沉的看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笑得更加嫣然,微施了一礼。
“太后,臣妾失仪,还是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李太后准许,转身就走,李太后张口欲斥,可是四目相接,只觉得那双不笑亦含情的桃花目虚无冰冷,心就不由地一片寒凉。看着封荣然由内侍簇拥而去,李太后斜倚几案,一双凤目中此时终是绽出冷厉的光,刹那而过。
起身亲自搀扶起仍伏跪在地的陈瑞,笑得极为温善:“皇帝是小孩子还没长大,难免任性,你可别恼他。”
陈瑞弯身垂目,遮住眼中火光,笑道:“微臣不敢。”
承
香墨出了康慈宫一路快走,直走到御苑的假山瀑布旁,哗哗的水声激在铺满了晶彻的雨花石之上,湿重的凉气瞬时扑来。她蓦然止住脚步,一时间瀑布如银浆在假山上泼撒下来,水波绮色七彩,四处轻漾,烈日映着水光,耀目欲盲,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封荣伸手慢条斯理抬起了她的下颔,问:“怎么了?见到你丈夫不高兴?”
细密精绣的翟纹袖口下,手指冰凉的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香墨缓缓张开眼,眼前的封荣笑意更浓,俊秀已极容貌在潋滟闪耀的日光下,就有了一种邪恶。
“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香墨一把挣开连退数步,翠色百褶裙拖曳迤逦,不慎踏上眼见就要倒入瀑布下的池中,封荣忙伸手拦腰揽住,但因用力过大,倒使两人歪在了白玉栏杆上。
内侍慌忙上前搀扶时,香墨珠玉翠翟的凤冠业已掉到了池中,发如乌瀑飞散而开。封荣一把挥开搀扶的内侍,搂着香墨纵声大笑。香墨从来都知道他喜怒不定,也不挣扎,想着刚才康慈宫内陈瑞的脸色,不由的也笑了出来。
细小的水花,如同冬日的点点飞雪,繁乱零落的粘在他们的衣服发间,瞬间化掉。
笑到了一半,就感觉有一对极阴冷的视线望定了她。
香墨侧头望过去,不远处宫婢环绕的女子,明眸皓齿十分美丽的模样,只是失之过于削瘦,面颊尖削的几近刻薄寡情。并没有着严整宫装,一条鹅黄凤尾裙,裙上条条丝带猎猎飞扬,用金线堆堆簇簇的百翟纹饰,仿佛正在迎日羽化。
此时见香墨望过来,那双沁了刀子的眼里立刻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都应匍跪了满地。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耳中隐隐回响,香墨不由一个恍惚。觉得香墨的笑声止了,封荣也转过头,看见那女子稍愣了一下,便灿然一笑,用着一种稚气且依赖的神情来轻轻唤她:“子溪,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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