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秃说易飒:“还看什么啊,怪心酸的。”
易飒也说不清楚,只低声喃喃了句:“我想看看,他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陈秃冷笑:“看你干嘛,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我跟你说,横死的人最后那一眼可毒了,会冲撞你的,你还是别……”
他忽然刹了口。
宗杭回头了。
眼神里没有想象中的刻毒和怨恨,就是绝望,很绝望,陈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居然还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抱歉,好像在说,不好意思,闹了一通,打扰了。
真是活见鬼了,他太习惯处理脏糟的事和渣烂的人了,宗杭这样的,反而让他不舒服。
陈秃清了清嗓子:“也别想太多,咱们不管这事是对的,谁都不是属天使的,素猜不是好货,一旦报复起来,那波及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易飒没吭声。
她想起宗杭刚刚求救时,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很少有人会说“如果你不麻烦的话”,也很少有人临死时,不刻毒地咒你一把。
他家教一定不错,知道不强人所难,知道谁都没义务救他,处境这么绝望,还能顾及别人“麻不麻烦”。
易飒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转头看陈秃:“用你的船,搭我一程。”
陈秃愣了一下:“搭去哪?”
易飒指了指渔船离开的方向:“就那,不用靠近,离了这村子,水干净了就行,这儿太脏了。”
说完单膝半跪,拉开脚边的工具包,从里头掏出个黄铜物件,“D”字形,像个门拉环,又取了把蛇皮鞘乌鬼头的刀,插进裤子后腰。
起身的时候,看到丁碛在门内看着她笑。
易飒也笑,她隐隐觉得,丁碛这趟来,是带着什么秘密的。
不过没关系,她从不怕有人在她眼前藏私,总有一天,她会扒开他的心肝肺肠,看看怀的什么鬼胎。
陈秃迟疑:“伊萨,我觉得……”
易飒笑,顺势踢了踢乌鬼,示意它也上船:“放心,我懂规矩,素猜手伸得再长,也管不着我下湖看风景,你出去钓鱼啊。”
***
陈秃把船开到浮村外围不远,就停了船放钓竿,那艘渔船还在往湖心走,但已经有人探身往这头张望了,他不想引人怀疑。
易飒把鞋子脱在一边,整齐码好,怕被水打湿,还朝里放了放。
然后悄无声息下水。
没顶之后,身子保持竖直,持续下沉,一只脚抬起,自后勾住另一条腿的腘窝,像是做了一半的结跏趺坐。
她抬头往上看。
人在水中,水就是天,上头的船舷黑压压的,舷边有黑影粼粼而动。
是乌鬼要下水了。
很快,乌鬼一个猛子扎下好几米深,恰停到她面前,在水下,身形看起来比平时更大——易飒伸出手,牢牢扣住它的一只脚爪。
乌鬼兴奋地浑身颤抖,一个拐身,迅速向前方急潜而去,巨大的冲力将湖水劈开一道转瞬即合的裂缝,她几乎没怎么费力,身体像游鱼,被拽拖力带得飞快。
没多久,渔船巨大的阴影横在了头顶上方,易飒松开乌鬼,借势朝船底浮去,位置差不多时,抬起手中的水耙,将“D”字形的平直一面贴在船底,然后掰动一侧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水耙在船底挂住了。
渔船还在往前走,乌鬼向来路折返了一段,浮出水面,又成了影影绰绰妖魅样的浮影。
易飒还挂在船底。
没人看得到她。
这一刻,她是水里的鬼、悬浮的幽灵。
第22章
宗杭睁开眼睛,视线里晃动着一个锃亮的半秃头。
然后那秃头一抬,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冲着他笑:“醒啦?”
宗杭愣愣看他。
那男人又笑,拿手拍打他面颊,声音像从四面八方穿透过来:“傻了,还没回神。”
发生什么了?
宗杭躺得四平八稳,但身子底下硌得慌——这床板是两张桌子拼的,拼接处开了缝,所以后腰处有一道横的空隙,凉飕飕的。
他想起来了。
蛋仔要把他沉湖,生命最后一刻,他爆发了惊人的求生欲,以一敌三,拼死反抗,但末了还是小鸡仔样被蛋仔他们死死摁住了——那三个,都人高马大,还会拳脚功夫,他失败了,也不丢人。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绳子把他绑住,绑得如同粽子,跟沉重的水泥块绑在了一起,最后打了个牢固的死结。
两个泰国佬把他抬到船舷边,将抛未抛时,蛋仔走过来,对着上半身悬空的他说了几句话。
大意是: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哥几个是帮人办事,你日后做了鬼,报仇要找对人,别跟哥几个作怪。
然后手一撇。
宗杭扑通一声落水。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一万种感受从身体深处往外迸,迸得整个人要爆掉,没了空气,冰凉湖水从鼻孔涌入喉间,涌进身体——还不如死了,这种滋味,比死难受。
他往下沉,渔船浮在水面,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底,越来越遥不可及,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瞥见恐怖的一幕。
船底下,挂着个细长的东西,在水里悬漂,像海带,也像水蛇。
水下本来就够冷了,这场景,让他周身又寒了几分。
背上缚了水泥块,他很快沉底,面朝着湖面,像倒翻的乌龟,意识渐渐模糊,眼前泛起咕噜咕噜串串上浮的水泡……
他看到船底悬着的那个东西,向着他一路潜下来。
那是个人。
***
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灯,外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响,还有炒菜的油烟气。
宗杭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当时在水底,他看到的是易飒的脸。
这“觉得”很快被证明不是幻觉,因为易飒进来了。
她全身还湿淋淋的,似乎也没换的打算,头发湿得趴伏下去,发梢还在往下滚水珠,一张淡漠的脸因为镀了一层水光,居然多了几分刚硬。
宗杭赶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满怀感激地看她,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宗杭立马拘束,很显然,她只是救他,并不准备跟他攀交情。
而同一时间从门口经过、朝里头看了看、又笑着离开的那个男人……
宗杭头皮有轻微的发麻:居然是那个偷窥男,这么说,这人跟易飒本来就是认识的?
自己还自作聪明跑去提醒她,真是……
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易飒指了指宗杭,话却是向陈秃说的:“找个机会尽快送出去吧,留在这麻烦。”
陈秃点头:“正好我要外出一阵子,办笔大买卖,明天天不亮我就走,把他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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